中國,上海。
夏天,剛剛和達語、薛伶俐三人自丹麥回來的蘇小格,坐在庭院的陰影裡乘涼。陽光穿透濃密的枝葉,扯出一線線的金絲。張開眼,世界就在她的眼裡,有了些綽約的暗淡的影子,就這樣一線光芒,卻已叫她激動不已。
過去的這一年裡,跟死神擦身而過那麼多次,居然還能好好的活下來,直到如今,着實不太容易。也令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以至於,心裡總有些賺到了的滿足感。
達語說,她的視力和聽力消減都因爲腦部積血,壓迫神經造成。大約經過治療,會慢慢恢復也說不定。
正好那時的顏鈺和倪裳,兩人關係開始有了些微妙的變化。膠着不清。小格就有了想要躲開,給他們製造點獨處機會的想法。達語則嫌總要小心照顧着那兩位的心情這種事,太麻煩,乾脆就帶着她和薛伶俐,飛往丹麥,找了個幽靜的小村莊住着。
達語在哪裡參與過一些學術研究,有相熟的藥理學導師以及醫學界的朋友相助,小格的病況也就慢慢有了些好轉。
蘇小格這一年多來,頻繁的出入醫院,對身體各個部件修修補補,讓她幾乎輕車熟路,都不用別人攙扶,就能憑着熟悉的氣味而去到對應的科室接受治療。當初的疼痛也好,恐懼也好,似乎在想活着,還想繼續活下去這樣的念頭下,變得就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蘇小格回想着這一年的重重,突然的,就微微揚起了脣角,溢出一點點笑來。
風遊絲一樣的掠過,掀起她齊耳的頭髮。她環顧着在她眼底變的朦朧的世界,張開掌心感受着風掠過皮膚的舒爽,仰臉輕輕的嗡動着鼻翼嗅一嗅,空氣裡有陽光熾曬過草木的味道。
還好,還活着,還能夠感受到這麼生動鮮活的種種……
大約只有真正經歷過生死的人,纔會對生死變的如此豁達,也纔會更加的倍加珍惜。
因而那天,蘇小格自手術檯上聽見顏鈺的暴怒聲,唯一想到的事情是,哈,我居然能夠聽到一點點聲音了。這個世界再也不是寂靜的,無聲的了。
而顏鈺吼出的那句“小格如果有事,我一定會殺了那姓穆的小子給她陪葬!”卻就像是一絲風,輕飄的自她耳畔掠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大約因爲帶着對那個人深刻的愛和怨,死一回,生一回。她終於在那場劫難的來臨的時候學會了放手,之後,身體裡對那個人的迷戀也似乎就被突然的剔除了一樣的乾淨。以至於,聽到達語沉聲認真附和着顏鈺的話,說“嗯,要不然,小格一個人在那邊,就太孤單了!”她聽着,只覺得這傢伙幼稚的可笑。
這一年對她來說,雖然辛苦經歷過太多疼痛,但很平靜,也很幸福。
顏鈺不知道是爲了補償,還是真切的想要珍惜和她這個女兒相處的時光,自那之後,除了和倪裳玩兒你追我逃的遊戲時間外,絕大多數都陪着蘇小格。寵她幾乎寵到不像樣子,連一向也喜歡寵着她的達語有時候都看不下去,翻着眼睛悶悶的哼一聲,悄聲跟薛伶俐說“簡直當小格是三歲的孩子!誰敢用手指碰碰她,都會引來他誇張的驚叫聲。”
小格只當他是羨慕妒忌恨,也不當回事。依舊的‘好吃懶做’並且‘作威作福’起來,偶爾想起什麼反季的水果、國外的零食什麼的,拍着枕頭大叫着要吃,一刻都不要等的樣子,自己都覺得蠻可惡。
可是感覺真的很幸福,那種被人疼着,寵着的,捧在手心裡呵護着的樣子,真好。
達語回國之後,也
建了自己的實驗室,順帶搬出去住了。偶爾回來吃飯,陪她坐坐,即便是什麼話都不說,兩人也從不覺得尷尬,只覺得溫馨。
只是達語現在回來的次數太過頻繁,連妮娜這樣一個小人兒都覺察到了。看他吱呀推門進來,就小跑步迎上去,一把抱了他的胳膊“哥哥回來了?可是,伶俐姐姐出門去了啊!”那種故作遺憾的口氣中,分明藏着幾分捉弄人的嬉笑。
小格靠在藤椅裡,想着達語此刻面紅耳赤的樣子,又彎了脣角。
“小姐!”女傭端了茶過來,輕輕擱在她手邊的矮機上“客人到了!”她說。
“啊!”蘇小格有些意外的,向着慢慢靠近的腳步聲仰了仰臉。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個青年的影子。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但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人,她老早就認識的。
那一年,她還是個大二的學生,而這位鍾旭先生就已是穆啓然身邊的助理了。
雖然現在的她看不清面前這個人有着如何的表情,但幾年前,在穆家老宅的那一天,他仰頭看到樓道里形容糟糕的她時,那種看到被鎖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似的,鄙薄而輕蔑的目光,她還記得。
蘇小格莫名的,略略覺得好笑又尷尬,擡手撥弄了下頭髮。才說“鍾先生,請你到這裡來見我,真是不好意思。”
她說着話,本能的想要給對方拉開椅子請他入座。可是一伸手,卻落了個空,身體猛然趔趄了一下,顯得更加無措了些。
“小姐。”一直垂首,默默守在一側的女傭快速上來一把扶住了她。“讓我來。”
每到這種時候,小格纔會感覺出一絲絲無助和慌措。慢慢的收了手,才又說聲“不好意思,我的眼睛不大好使。”臉上有些靦腆的笑,在女傭的攙挽下,慢慢的摸索着在自己的椅子裡坐了。
“請問蘇小姐找我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呢?”姓鐘的男子,很是紳士客氣的口吻,微微疏遠的樣子,不卑不亢,也並未落座。只是帶着些許無法掩飾的訝異的表情,看着小格的舉動。
他其實從一進門就一直好奇着這個和他曾經有過一面之緣,而一年前又鋌而走險,在那種爲難的情況下,還能將穆企輕鬆收入自己囊中的女子。
想知道現如今,這個伸手從自己喜歡的男人手上奪取了巨大家業,搖身變成名震四方的少女企業家是個怎樣的恐怖樣子。
他還記得和她初見的時候,她的容顏,那倏然閃過心尖尖的驚魂一瞥,一直叫他記憶如今。
那時的她尚且稚嫩,卻美的奪目清亮。一雙眼,有着不屬於輕浮女子該有的澄澈、倔強。卻又的的確確的,在那城堡一樣的房子裡,金絲雀一樣的,被束縛在裡面。當時那種微微的遺憾和鄙夷,很奇妙的心情,讓他記住了少女的臉。
“啊!哦。”她不知道在想着什麼,像是被他的問話給驚到了似的,一雙眼茫然的尋着他說話的方向望過來“聽說你有十幾個月沒去公司上班了,你這樣做,讓我這個不怎麼稱職的老闆很難辦啊!”
男人一張客氣恭敬的臉,不動聲色的揚了揚眉,望着她。想着一年前,穆企的那件事情過後,她一接手公司,就手起刀落,收拾了幾個在公司比較動盪的時候,渾水摸魚稱火打劫的傢伙。那手段可是一點點都不溫和留情呢……
而這一年來,卻對他這個從頭至尾,都在忠誠執行着穆啓然的每項決議的人,這樣一個事件裡相當‘核心’的人物,卻一直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甚至態度有幾分客氣的意思。
他不前來辭職,她便發着工資,養着他這樣一個佔着職位不幹活兒的閒人。
“辭職手續什麼的,我想就不必要了吧?”他看着她的臉,試探的說。這個女人,這樣一臉無辜的純真樣子,是玩的什麼花招!心裡微微掂量着。
“你來上班,我給你總經理的位置好不好?或者,執行總裁這樣的位置也行!”她皺着眉,像是完全不知道她說出的這兩個職位,在那樣一個集團裡,有着多大的權利一樣的輕飄。
男人又皺了皺眉,完全被她的舉動給弄糊塗了的表情。
“其實呢,我對公司啊、股票啊這些事務一無所知,甚至連什麼財務表都不大會看。之前一年聽說公司經營的不錯,其實全不是我的本事,那全虧了我身後高人的指點才能如此。現如今,那高人也滿世界飛着追尋自己的愛情去了,沒空兒搭理我了,我思前想後,現在能幫我打理公司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她說,臉上的笑容有點不好意思。
男人一時沒有說話,只拿眼睛細細的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姿態有些焦灼、憨然的女子。
他想,她應該並不瞭解他,唯一瞭解到的信息,大概就是一年前穆企那件事情中,你來我往過招的幾次。她被他和自己當時的老闆穆啓然,差點算計成了穆企過往黑暗事件的替死鬼……
而她蟄伏那麼久,之後的做法卻行雲流水,讓大家都有些意料之外的,似乎一步一步將自己親手送進了深淵的樣子,卻戲劇化的搖身一變,輕鬆將穆企收入自己的囊中。
他有時候回想起那件事情,那些爲自己老闆憂慮,輾轉無法成眠的日夜。想着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纔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可是無論如何推敲,都無法得出結論。
他不動聲色的擡眼,看着面前的女子,想着,這個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幸運了點。
蘇小格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半點反應,有些急了,說“難道是工資問題?我,我可以給你加工資!”
“爲什麼是我?”男人突然問。
“呃,因爲你很能幹啊,連顏叔叔都說你很有經商的才華。”她笑了,小小的臉蛋,突然花開般的美麗耀眼,讓男人不自覺的微微別開視線。
“並且你很忠臣!”蘇小格突然收住了笑,扭頭,拿一雙朦朧的眼對着他,讓他微微慌神。“這樣的人,我把公司交到他的手上才能放心。等到有一天,要交還給他時……”她頓了一下,突然起身,對着遠處站着的女傭擡了擡手“希望鍾先生能儘快給我答覆。”
“謝謝你能來這裡見我。”她突然變得客氣疏冷,不像方纔那般憨然真實。扭頭,手扶在女傭的胳膊上慢慢的送他往出走,扭頭說“叫小吳來,幫我送鍾先生回去。”
“蘇小姐請留步吧,我自己有開車來。”他說。
“是嗎,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擡腳出門,卻突然的開了口“我下週去公司報道,還請你事先給公司人事處通知。”
“啊,真的嗎?”她臉上又露出那樣動人的,像能照亮整個世界一樣的笑。微微咧着嘴巴,露齒衝着他的方向甚至彎了彎腰。
鍾旭突然有那麼一陣的心安,迎上她‘仰視’着的雙眼,莫名的臉就有些燒燙起來。又突的想起來,她根本就看不見他……
等坐上車子,他臉上的那陣兒莫名的燒燙纔下去了一點。心底突然明白了,穆總這些年,一直沒能和這個女子糾纏清楚的原因。
手底下方向盤一打,就上了高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