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鈺從破舊的房間裡退出來,看着呆坐在門口的女人,叫了一聲“姐……”也一彎腰,坐在了她的旁邊。
一身剪裁考究的筆挺西裝衣褲,施施然坐下來的樣子灑脫不羈。
“易陽的事情,我很難過。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大約在早幾年前就原諒了你。也對自己如此的命運釋然。”
“原諒?不,他到死都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女人形容枯槁,比實際年齡老了有二十歲,一雙渾濁的眼睛慢慢流出淚水。
“這大概就是蒼天對我的懲罰,我從未當他是我的兒子,也一直打心眼裡怨恨這個叫我一生擡不起頭來的兒子。我的父母在戰亂中死亡,他也寧願自己是個孤兒,從未主動找我,爲他做過任何事……”
“姐,你累了,開始胡言亂語了,”顏鈺瞥眼看見眼前草叢裡伏着的,一直蓄勢凝神的小毒蛇,伸手自腳下撿起一顆石子,砰的一聲彈出去,小蛇就被打蒙了,吧唧一聲自草葉上掉下來。顏鈺上前了一步,彎腰擡手拈住它的七寸,手下用力,小蛇突然軟趴趴貼在地上,死了。
易陽這一生來都不願意承認面對的事實,何不叫這個秘密永遠沉寂於世?
女人那雙眼掠過死掉的小蛇,漸漸透出點恐懼。慢慢起身離開的表情很是清冷,一解方纔的追悔情動。
狗改不了吃屎!
有些人活着,心裡除了自己不會裝下別人。這女人或者在易陽離開的這些年來,心底真真實實有過愧疚,但終不敵她的貪婪本性。這一次她又想要自小格的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哈,如果敢拿着那份,久遠的記憶和秘密,想要自穆卓軒身上換取一筆,那她真的,或許會命不久矣。
易陽大約對這個女人早已心冷,所以纔會在這些年來,一直疏淡着她,從未主動靠近。
她說她是姐姐,他便真的,叫了她一輩子的姐姐。
那一年,大約有許多人不願意提起。
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可悲的女人。十四歲的時候,被這條道兒上偷運毒品的男子給毀了,在尚且稚嫩懵懂的年齡生下易陽。在村人異樣的目光下生活多年,二十歲的時候,終於出嫁,離開這個村莊。等她有了另外一個孩子的時候,一直替她照顧着易陽的父母卻突然離世。
易陽和他,還有喬曼,成了這個村莊的唯一的倖存者。
直到那一天,穆老爺子跟一隊人馬,親眼目睹了他和易陽赤腳在山林裡奔跑,圍堵,空手擒住一隻肥美小鹿。
將他們三人叫到身邊,說,“我可以帶你們走出這座大山。”
一向沉默怕生的易陽,卻突然開口,問“出去了有沒有東西吃,我們會不會捱餓?”
穆老爺子笑了,一雙眼寫滿興趣,摸着下巴笑,說:“捱餓是不會了。但是不是能比吃飽過的更好,就要看你們自己的能耐了。”
山路很難走,即便是穆老爺子這樣的貴人,在這大山,也只有驢子代步。
而他們三人,因爲可以永遠告別飢餓而幸喜無比,腳程到比驢子更快。遠遠跑在前頭。
她不知道自什麼地方得到消息,第二天,就追趕上來,將他們堵在山口。
穆老爺子一雙可以看透人心的眼,望着眼前這個肚腹微微挺起的女人笑了。伸手,自隨行的人手上接過一疊鈔票,居高臨下,交到她的手上。“我要這孩子的一生,可夠了?”
易陽遠遠站在前面,原本垂着的頭擡了一下,看着女人將那疊錢捲一捲塞進褲兜,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
這些年來,大約易陽將自己童年時候,想要自父母那裡得到的所有疼愛,全部、統統都給了小格。
顏鈺看着蘇小格因爲噩夢而泫然欲泣的表情。輕輕碰觸她的眉心,低聲呢喃說:“小格,我可憐的孩子。”
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難過,而自己卻不能光明磊落,給她一絲安慰呵護。顏鈺就覺得非常難過。
蘇小格自沼澤一樣黑暗的夢境中掙扎着醒來,就看到達語一張撲克臉。臉上一閃而過的幸喜,俯身看她,問“喝點水嗎?”
蘇小格沒有開口。目光空洞,望着天花板。這裡,大約是某個酒店的房間,牆面潔白,空氣裡飄着淡淡的花香。
蘇小格又慢慢合上眼。
她不是爸爸的孩子?這消息驚的她回不過神兒來。以爲自己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便是一切迴歸原位……
不是爸爸的孩子,不是爸爸的孩子……
那個把她架在脖子上,讓她
玩騎大馬遊戲,揚聲而笑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
那個一身儒雅,說:“小格,過來爸爸這裡,”輕手撫她面頰,教訓她說:“不得這樣跟媽媽說話,聽到沒有?”那個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
媽媽說,“我喜歡男人穿暗色格子襯衫,”而她則在一邊抱住他的手臂輕搖,說:“爸爸穿白襯衣最帥了。”那個笑着摸摸她的頭,說:“爸爸相信小格的眼光。”那個任他們母女胡鬧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
那個快步趕來沙池旁邊,一臉愧疚的說:“爸爸有點忙,完了,小格餓了沒有。對不起,爸爸下次一點會早點來接你。”然後伸出雙臂將她高高舉起來,那個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
那過去的,那幸福的十幾年時光算什麼?和爸爸在一起的歡聲笑語算什麼?她內心裡,唯一留下的,關於爸爸的回憶又算什麼?
精神上,唯一的支柱轟然坍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是誰。
心底的絕望慢慢溢出來。
達語看她不語,擡腳出門。端着一杯涼溫了的涼開水進來時,看到她用桌上的水果刀,一點一點劃開自己的皮膚,認真的、努力的、用力的……
那種毫無疼意的麻木的臉,叫人心疼害怕。
“小格……”
達語驚叫出聲,擡手一把奪過刀子,慌亂用桌上的紙巾替她擦着沾滿血液的手臉。
“達語,這血流了,是不是就乾淨了?”她問,沙啞的,麻木的聲音。
恨了母親八年。這八年來,這恨意成了她心底唯一支撐着,牽連着她和母親的情緒。而現在卻突然知曉,自己莫過是那個女人,自己的母親背叛父親的罪證。自己身上流着別人的血液,而父親卻那般疼她愛她,如同稀世珍寶。
這種羞恥感,鄙夷着自己,開始討厭自己。討厭這個身上沒有流一點一滴爸爸血液的肉體。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和這幅和爸爸沒有血緣的身體。她在這樣的煎熬中,想要將這身上的血液給放幹了,是不是會稍微乾淨聖潔一點?
“你還想見到他嗎?”達語將她那雙依舊胡亂抓撓,撕扯自己傷口的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裡,冷聲問到。
“誰?”
“穆啓然!”
“不,不,別讓他進來。別讓我見到他。”
別讓我看到這樣骯髒,混亂不堪的自己。別讓我面對這樣如此不堪的一個自己。
蘇小格突然縮起身來,軟軟倒在牀榻上。
達語替她注射了一針鎮定,然後抱着她,喂她喝水。又替她將手臂和身上的傷口處理乾淨,細細包紮了,才起身走到窗前。
穆啓然依舊立在樓下,石雕一樣不挪寸步。夾在指間的,菸頭的火光一明一暗。他守在這裡,已是一天一夜。達語無法將小格輕易帶離他的眼前。
微微蹙眉,看一眼蜷在牀腳的人。在睡夢中嚶嚶哭泣着,小聲叫着“爸爸,爸爸……”的小格。那種想要殺人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他何德何能,將小格傷害如此之深?
連續幾天注射鎮定,讓小格看起來無比萎靡疲憊。張開眼的第一句就說:“達語,別在給我用安眠了。”
達語一愣,端了稀飯坐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舀一勺子,遞到她的脣邊。
“我自己來。”小格說,低頭,卻看到被他包裹的,如果斷臂殘廢一樣的雙手。
“張嘴。”達語說,依舊的言語間連,沒有情緒。
慢慢的,吃下大半碗稀飯,他才收了手。一臉的冰冷。他不高興,小格知道。微微的別開臉。
“他在這裡吧?”她問。
她在睡夢中聽到穆啓然的聲音,在和達語的強烈爭執中,被一拳擊倒的悶哼聲。
“你要見他?”
“不,等一等。”小格說。
目光瞥向窗外。這是昆明啊?她什麼時候到這裡來,是達語找到她,將她帶到這裡來的嗎?她想着回頭看到達語凝神的臉。“達語,謝謝你。”她說。
達語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出去砰一聲關上屋門。
爸爸說站起來就是新生,那麼這次我的努力爬起,還能不能迎來自己的新生呢?她想着,淡淡收回視線。
每一次的傷痛,就像健忘了一樣就能痊癒。可是這一次呢?是否要將心的某一部分用利刃切下來,才能倖存?
“你回去吧,過幾天我自己回去。”兩個星期後,身體上的傷口已經痊癒。只
留下額角淡淡的粉色疤痕,如同小小飛舞的粉蝶。
“你要見他?”這是達語,第三次這樣問她。
“嗯。”
“……”
達語走了。她留在昆明,湛藍的天空,白雲就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似乎只要一陣風,它就要被撕開一縷一縷細細的絲線。
穆卓軒自電梯裡出來,一張滄桑的臉。青色的胡茬和微微浮腫的雙眼,嘴脣乾裂起皮。
衣服領口和衣襟有了褶皺,鞋子上結了幹掉的泥巴。
“小格……”
在這酒店的門口守了半個多月,才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到她。蒼白、清瘦、麻木。靜靜暼上來的目光似乎帶着秋風的冷,“小格……”他再叫一聲。
心疼她,痛恨自己。卻也覺得微微的心酸。
她受了傷,永遠都有退路。在顏鈺和達語這對父子的護佑下,讓他不能靠近寸步。想起在門口看着一臉不甘願退出她房間的達語說:“你敢讓她哭,我就殺了你。”
這些天,她始終和達語共處一室。她從未主動在他視線裡露臉。
那天,不顧一切的闖上去,看到的,卻是達語幫她一點點輕揉擦拭手臉。因爲太過專注,並未發現他這個闖入者。達語就在他的目睹下,低頭親吻她的臉。
突然撲上前去,一把扯開他的雙手,兩人狠狠又打了一架。其實自己站在門外烈日下,已熬了多日,如此的樣子也只剩捱打的份兒。被達語一拳擊倒在地,嘴角掛了彩,回頭卻見她睫毛輕輕顫動着,她分明是醒着的,卻依舊緊閉着雙眼裝作不知。
突然覺得嫉妒非常,他明明比這個小子更愛她,爲什麼,她卻總這樣一幅心安理得的樣子,在受傷的時候躲在他的身後,受他照顧?
達語到底算是她什麼人,值得她如此這般,毫無嫌隙距離的依賴託付?
“小格……”
“你來了?”她還是那句話。對他從不撒嬌任性,甚至連質問委屈的表情都沒有。依舊那樣眼神空空。
就像站在局外,看着他這樣的狼狽樣子。進了門,甚至替他倒了杯水。客氣到“先喝點水吧?”
她在他對面的椅子裡坐下來,雙手交握着落在膝蓋上。
他一把推開眼前的杯子,急着上前。他討厭這種,橫在他們中間的似乎要越來越遠的距離。他討厭此刻她落在他臉上的空洞目光。
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小格,小格,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
“穆啓然,我們分手吧。”他道歉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卻突然打斷說。依舊平靜無波的聲音,絲毫沒有情緒的起伏。
他的雙手僵着,在她的身上越勒越緊。“小格,別這樣。聽我解釋。”
“分手吧,穆啓然。”她僵直的身體,就像他抱着的,是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他心底翻江倒海的愛憐和悔意,在她這裡,像是撞在石頭上的嘆息,沒有一點點回應。
“從此以後,你再也無法傷害到我!”她說。
從頭至尾,都是冰冷的,沒有溫度的表情和聲音。帶着談判的架勢,看着他狼狽激越的樣子,身體一點一點自他懷抱中退出來,看着他的雙眼,說:“穆啓然,從此以後,你再也沒有機會,傷害到我!”
這些年來,難道她看到他的,只有傷害?
“蘇小格,你說什麼?”他突然凝目。
“籠子裡的金絲雀,待到難以忍受,也有奮力飛出的時候。穆啓然,我們分手吧,各走各路?”
哈,她居然當他之前爲她所做的一切,不論關愛、體貼均是一種羞恥的束縛。
雖然對她的傷害,不是不悔,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也怨,怨她的不爭取,不抓牢。怨她總會在受傷的時候,輕易就能做出離開的姿勢。
身邊永遠有達語的懷抱候着,似乎隨時都可以理他而去。
“哈!”穆啓然驚駭的嘆了一聲,猛然揚手,砰的一聲,盛滿檸檬水的杯子,砸在茶几上,應聲而碎。
“蘇小格,你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轉身就走,在這裡和達語一起蟄伏一個多月,等我來,原來就爲對我說這樣一句話?”
“對,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唯一,只是我當初的退而求其次!”
穆啓然被這一句話給震住了。果然啊,只是個退而求其次。
可是,既然是遊戲,憑什麼?蘇小格,我在你的面前。我沒有轉身,憑什麼你就可以灑脫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