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宅,天色已經擦黑。屋門居然開着,穆啓然赫然坐在客廳的藤椅裡,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院子裡抽芽了的綠植出神。這一年來,他似乎在急劇變老,鬢角的頭髮微微花白。看穆啓然進來,緩緩放下手上的杯子。目光在他風塵僕僕的臉上停留一瞬,說:“回來了?”
“嗯。”穆啓然微愣一下,應聲進門。
房間裡,有個新面孔的女傭正在打掃。穆啓然微微皺眉,“她哪來的?”
“哦,她呀,是喬曼專門安排過來照顧你的。很能幹,上海菜燒的不錯。聽笑笑說了,你最近老往上海跑,想你是不是很喜歡那邊的口味。”
穆啓然擰着的眉頭微微跳一下,上樓的腳步緩緩收住。回頭看住背對着他,坐在藤椅裡顯得有些寂寥的父親。
“你今年都二十九歲了啊,時間過的真快,轉眼我都老了,你看這頭髮也白了。”他嘆息着,伸手拿了茶杯,貼在脣邊抿了一口,微微皺眉嫌棄的說:“茶,還是喬曼泡的好。”興味缺缺的放下來。
“啓然你也不小了,找個時間,把你和笑笑的事情給辦了吧!”他說。
“什麼?什麼事情?”
“你這麼多年來,好好處過的姑娘也就馮笑笑一個啊。這兩年到是關係漸漸淡下來了,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總想着什麼激情不激情的……”
“我對馮笑笑沒那個意思。”穆啓然冷聲打斷父親的話,說完擡腳就走。
“那你這麼多年一點動靜都沒有是個什麼意思?”穆卓軒突然回頭質問一句,見兒子頓住腳,抻着脖子回過頭來,又說:“罷了,你不喜歡她就算了,我會託人幫你安排見見其他女孩子……”
“我的事情,我會自己看着辦的。”穆啓然第一次對自己的父親態度如此強硬,說完乾脆直接擡腳上樓。
“啓然,你這一趟一趟的往上海跑,是去見小格了吧?”穆卓軒的聲音冷的像是自地獄裡傳出來。“你一直都和她在一起的對不對?啓然你們之間還是早就斷了吧,你和那孩子……”他微微停頓一下,說:“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早早斷了,對你們彼此都好。你若下不了這個決心,我自會從小格那邊下手。”
說完這話,他揹着手,在等在門外的司機的攙扶下走出門去,走兩步忽的收住腳步,目光望上來,“還有,你最近在調查家裡的一些舊事吧?有什麼事情不能直接來問我,非要勞動別人,叫別人笑話。”穆啓然站在樓梯上,遠遠望下去,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那孩子的媽媽當年替你爸爸死去。你爸爸和我一樣都是自私懦弱的人,我不信任他……”爺爺臨逝之前說過的話,穆啓然依舊記得。那時候並不是十分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可是現在一點一點查驗開來,這過往,在複雜的人際交織下,似乎掩蓋着的是個無底的黑洞。
他一邊小心翼翼的窺探着,一邊躲閃着,想要自這黑洞的邊緣涉步而過,不要驚動、傷害任何人。
馮笑笑大概也是被她父親給逼着相親弄煩了,最近總會時不時的躲到老宅來。因爲馮笑笑的母親和穆啓然的母親生前是很好的朋友
,所以穆啓然待馮笑笑就特別親和一些,像是家人。她來了,就叫女傭備好茶點水果,叫她自行照顧自己,也不刻意去招呼她。自己去上班,或者在書房裡忙碌。
過幾天,她乾脆上下班似的,準時過來,晚上穆啓然回來,她陪他吃晚飯,看一會兒新聞才走。
穆啓然笑她,這樣無所事事要在他這裡躲到什麼時候。馮笑笑就懶洋洋翻着雜誌,說:“誰知道呢,真命天子不出現,我嫁不出去,只能暫時在你這裡逃難了。”
端午節放假的時候,蘇小格經由學校推薦,參加了一個設計新秀比賽。得了首獎,一夜高興的沒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興沖沖直接自賽場殺回來。臉上帶着笑,背個大揹包,一腳踏進門來,看到舒服躺在花藤下看書的馮笑笑嚇了一跳。
穆啓然在書房裡,剛剛工作告一段落,有些疲憊。起身端了咖啡站在窗口歇息,猛一低頭看到蘇小格,便初戀的毛頭小子似的,快步奔下樓來。還不等愣神着的小格放下行李,就一把抱住她,原地轉個圈。
蘇小格側目,看着坐在廊間花下的馮笑笑,一副清清淡淡的樣子,毫不動容,才覺得微微安心一點。害羞的雙手推着穆啓然,躲避着他的親吻,一邊悄聲問,“笑笑怎麼在這裡?”
自那次‘工作室親吻事件’之後,馮笑笑見了蘇小格,表情總有點涼涼的彆扭樣。
“呃,她。誰知道呢,好像是爲了躲避父母安排的相親吧,在這邊躲了都快兩個月了。幸好是位富家千金,要不像她這樣無所事事,嘴巴就要掛下來。”穆啓然毫不在意的說着,瞥了馮笑笑一眼,笑吟吟牽着蘇小格往屋內走。
“要回來怎麼沒事先通知我去接你?”
“因爲突然就決定要回來的啊,所以……”
蘇小格說着話,又微微側目,目光和馮笑笑擡頭掃視過來的視線相撞,微微尷尬漾出淡淡一個笑。心底有些上不上來的感覺。
這天馮笑笑到是很知趣,早早的回了家。第二天也沒有再來。
蘇小格將她平生第一枚設計獎拿出來,在穆啓然面前顯擺着,又拉着他看她設計的春款女裝。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專等見到他一一說給他聽的急切樣子。
穆啓然就將她樓在懷裡,靜靜的笑着,聽她嘰嘰喳喳的講。時而遞杯水讓她就着他的手喝。很享受這種安寧的甜蜜的感覺。
大約是蘇小格得了新秀獎,被學校大肆吹捧表揚了一番,另外還有袁莉、馮笑笑這類富家小姐的大力推崇和一路追隨的緣故,小格的工作室網路訂單越來越多。加上大四的實踐課程漸漸多起來,小格整天就忙的人仰馬翻,回去老宅的機會越來越少。
這一年,連過年都因爲薛伶俐那個財迷,接單不考慮時間問題,害大家都不能回來。
穆啓然因爲要陪着父親和喬曼去美國和穆晰然團聚,也不能抽身到上海和她一起過年。兩人通電話的時候,就格外的戀戀不捨。
蘇小格特意做了幾套衣服,讓穆啓然帶過去送給晰然。開完笑說,讓晰然替她打開海外市場。
臘月二十八那天,蘇小格和
薛伶俐才黑着眼圈,半條命了一樣,從一堆婚紗禮物的訂單中解放出來。下午,就接到顏鈺的電話,邀請她們到家裡過年。
達語早早開了車子在工作室門口等着她們,說好一起在達語家過年。薛伶俐起先還有那麼一點點害羞,結果一聽達語說:“你不去沒關係,小格我們走。”話音一落,就見薛伶俐立馬自休息室的沙發裡跳下來,蹬上鞋子說:“誰說我不去了?走啊,還磨嘰什麼呢?”
二十八蘇小格和薛伶俐在達語家的客房裡,大睡特睡的休整了一天。臘月二十九一早,顏鈺就將他們三個趕出去置辦年貨。
達語十六歲纔回到中國,許多節日、慶典在他的印象中都十分陌生。加之,在他的生活中,每天如一日,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紀念慶祝的,更沒有像普通人家過節那樣的記憶。因而這一踏入春節前夕的超市,陷入喜氣洋洋的氛圍中,看人羣涌動的鬧雜樣,立馬傻了眼,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是好。
眼看着薛伶俐和小格兩個人,就像滑溜的魚一樣,一下竄的影子都沒了,他一個人推着推車呆呆站在超市當中,看着人來人往,不知道如何進退纔好。
過一會,見小格抱了滿懷的東西,神采奕奕的朝着他的方向擠過來。那一張沾染了節日喜氣的臉,老遠衝他漾開一抹笑,讓他頓時無比安心。卯了勁兒的朝她走過去。頓時有點跋涉了千山萬水,千里相會的喜悅。
薛伶俐過一會也自人羣中探出頭來,因爲瘦小,夾在人羣裡的樣子格外可憐。達語忍不住擠過去,伸手支援她,幫她拿了懷裡掃蕩回的許多‘戰利品’。
她一看都是個厲害的傢伙。一出手,從肉食、蔬菜、糖果、飲料、零食都給置辦齊了。達語低頭看一眼塞滿了的手推車,又瞄了一眼細胳膊細腿兒的薛伶俐,心底不由悄悄歎服。這姑娘雖然愛吃,卻只有鳥的肚子,長的格外瘦小,力氣卻大的嚇人,一個人抱了那麼多東西還能從人潮裡擠出來,真厲害。
這一天,是達語有生之來過的最爲手忙腳亂,最爲煙火重生的一天。也是最爲開心,覺得活的無比鮮活的一天。
三十晚上,顏鈺、達語跟小格、伶俐四個人一起包了餃子,放煙火。顏鈺還幫他們三人每人準備了厚厚的一個紅包。
達語第一次聽見跨年的鐘聲敲響,覺得無比激動。似乎自己的人生突然變了。就像黑白的底板上,被人塗上了色彩。
薛伶俐站在角落裡注視着達語那張微微露出笑的臉,孩子一樣清澈的目光,仰望着天空炸開的花朵,哈的一聲,激動的伸手去扯小格的胳膊。十二點鐘聲敲響,他猛然轉身,擁住小格,又突的放手,有些不知所措。
口袋裡電話嗡嗡的響,薛伶俐躲回房間裡接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哇一聲就哭出聲來,說:“媽媽,我想回家。”
悄悄的擦着眼淚,沒有留意窗前還站着一個人,目光久久凝視着外面的一對燃着煙花,追逐笑鬧的孩子。目光沉的,像是要將人吸進去了一樣的黑色漩渦似的,是悲傷、是幸喜。
聲音很輕的說:“小格,我的孩子。新年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