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裳沒想到,時過多年,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會再次遇到這個男人。
十年的時光,讓他原本俊美的微微顯得邪氣的面容漸漸磨去了那份銳利而耀眼的光芒,顯出一點被歲月沉澱後的溫潤。
坐在她的對面,微微的低着頭,垂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慢慢的翻閱着她遞上去的簡歷。倪裳很緊張,雙手交握着,疊在自己的腿上。她想,那份簡歷被自己握在手心太久了,大概都沾了些汗意也說不定。
“你這麼高學歷……”他微微擡頭斂目,臉上的表情莫名顯得危險。可是大約因爲十年前的那次相遇,倪裳並不覺得十分怕他。對上他的視線,也只無意識的,輕輕的“嗯?”了一聲。
“爲什麼會想要做這樣一個薪水並不十分誘人的,家庭教師的工作?”他突的凝眉,嘩啦啦又將她厚厚的那疊資料翻了一遍。
倪裳有些無言。
因爲自從畢業後,她還是第一次做個人簡歷。懵懵懂懂,就像初入江湖,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做‘合適、適當’只知道,求職嘛,當然學歷越高越好。
她不說話,他也就靜靜的看着她等。
其實原本爲了這次求職,她是準備過一些場面話的,可是被他那雙眼那樣盯着,瞬間就忘得乾淨。嘴巴張了張,又無言的閉上了。雙手緊緊捧着女傭送上來的茶水,輕輕的抿一口。
目光一碰上他的視線,不知道怎麼的,對他忘記了自己就微微有些失望。那種很奇妙的失落感。
“我是,爲了避開一個人。”她說。
對了,十幾年前,跟他的那次相遇,也是因爲那個霸道而戾氣很重的人……
說起來故事爛俗而老套,沒有什麼可以一提的新意。可是卻將她困在其中十幾年,如若不是逃走,她想自己肯定會窒息而死。
一跌入回憶,倪裳就格外的安靜。顏鈺細細注視着她的視線便漸漸柔和下來,擡手“砰”的敲了一下那份簡歷,懶懶開口,“哦,你願意的話,這裡可以管吃管住,也不需要你留下什麼身份檔案。”
倪裳聞言,微微愣了一下,就見他已揚脣一笑,招手叫一直安靜躲在門口張望的小女孩過來。
“當然你要教的那個人不是我。”他笑一笑,將小姑娘拉到自己身邊,有些失禮的樣子,凌空指着她的鼻子問那個小女孩“妮娜你覺得她怎麼樣?”
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怯,又很乖巧的笑着靠在他的腿邊。衝她不好意思的眨眨眼,微微點一點頭。
“那好,你明天就可以開始上班了。”顏鈺起身揚手,很是灑脫豪放的樣子。倪裳卻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就應聘成功了?
“如果需要買什麼日用的東西,或者搬什麼行李過來的話,就叫那邊的司機。”他揚手打個響指,叫司機過來,嘴巴衝她怒一怒說“這位是妮娜的女先生,倪裳小姐,以後你就負責她的出入代步。”司機很是恭敬的應了一聲,就已走到她的面前來“倪小姐,請問你這會準備去那裡?”
倪裳又是一愣。
她只聽說過,有富豪家裡給保姆配了奔馳採買日用品,可從未聽說哪個家庭教師,也享有這樣的待遇。這樣尋思着,目光就不由的在這個看似簡單的家裡掃了一圈。
這房子裝修很簡介,並不讓人覺得奢華。似乎,連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百分之一都不如。而生活在這裡的這些人,說起話來,卻莫名的,讓人覺得有種自骨子裡透出來的霸氣味道。
“倪小姐很好奇吧?”司機很年輕,也健談。看她四處張望,微微警惕的神色,就笑着開了口。
“這個家裡家庭成員很簡單,就顏先生和妮娜小姐兩個人。加上我和那邊的園丁阿秋,以及負責做飯打掃的保姆阿珊,統共纔有五個人。先生看着嚴厲,其實人很好,對我們這些人又很大方,大家都很喜歡這個老闆呢。所以,你別因爲他開口派給你車子用,就誤會他的心意。”
倪裳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司機給看穿了,就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紅了臉。
跟着司機出了門,一回頭,卻見顏鈺站在二樓的窗口微微的凝目看她。和她的目光相撞,又微微的蹙了眉。
他對她心有懷疑,可是爲什麼,還答應用她?
接下來的日子過的忙碌而簡單。
幾乎整天跟妮娜呆在一起。妮娜剛開始學中文,對任何事物東西都很好奇,總是無時無刻的都在提問,倪裳這個新聞專業碩士生,都幾乎被她問倒。
顏鈺
平日要上班,和她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偶爾在飯桌上碰面,也是除了妮娜的學習情況如何以外,幾乎不怎麼跟她交談。
在這裡也就漸漸的安下心來。
如果之後,沒有在百貨公司遇到王凱的話……
那天是週六,原本她打算在庭院裡曬曬太陽,看兩本書。誰知道,剛用過早餐起身的時候,卻被一隻低頭無視了她的顏鈺開口叫住了。“一會兒到我書房來一下。”他說。
倪裳心口一抖迅速平靜下來,輕聲應了。
原本以爲顏鈺是發覺了她的事情,爲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乾脆將她從這個家裡轟出去,可是當着妮娜的面不好出口。誰知道,她推門進去,顏鈺卻一改常態,變得吞吐,似乎內心很是掙扎。
倪裳看着他微微彆扭而急躁的表情,不知道爲什麼也跟着焦躁起來。也突然的生出一份羞澀來。
“麻煩你幫我帶妮娜那孩子,去,去買幾件像樣的,適合她那個年齡的小姑娘的,咳,那個,裡面的衣服。”顏鈺那張不自在的表情,和漲紅了的脖子,都讓倪裳覺得好玩,也莫名覺得,有一點點的可愛。
“那孩子中文說的不好,家裡其他人又聽不懂英文。我是個男人,帶她去買那種東西……”那樣一個沉着而自得的人,此刻卻顯出這樣的窘迫樣子來。倪裳突然覺得,這個人,某個方面真是單純的可愛。
心裡微微抗拒着這份需要走出這扇藏匿着她的大門的工作,可是嘴巴里卻不受控制了似的,說“好!”
顏鈺像是微微出了口氣,拉開抽屜,拿了張銀行卡給她“這個你拿着,看看妮娜還喜歡什麼東西,就一併買回來。”
磁卡拍在掌心那細細的微涼感,叫她心裡一悸,條件反射的縮了手。
“嗯?”顏鈺很意外的揚了眉毛。
“哦,不好意思。”倪裳發覺自己失態,在顏鈺追問之前立馬擡手,拿了卡片就走。
只等坐上車子,她耳邊都還響着那個人的聲音“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你還有什麼不知足?還是又想要錢?要錢就直說,別總是板着一張臉,我看着就鬧心!”
啪的一聲,一張金卡甩過來,直直打到她的臉上“想要什麼東西自己去買,別總拿這些小事煩我。我很忙,刀尖上求財,可不是你想的那麼輕鬆。”臉上生疼,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是他暴戾的脾氣再次發作,不知道這次摔碎了什麼,只聽見他恨聲嚷嚷“老子掙錢供奉着你,居然還要給老子擺臉色看……”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漸漸對男人提到卡啊錢啊的話題感到害怕。
妮娜大概是覺得她情緒不好,悄悄的伸出小手,抓住她擺在膝蓋上的手握着。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是啊,現在的生活很好,很安靜,沒有那些傷人的話,也沒有那個男人。
妮娜大約很少有人陪着逛街,一走出門來,就雀躍的不得了。這個也好奇,那個也喜歡。總之,倪裳被她拽着手,在百貨公司的幾層樓上來來去去。難免的,就在她曾經時常光顧的幾家店前走過。有相熟的店員眼尖,看到她,卻沒像以往一樣,急着跟她打招呼,而是扭身避開她的視線,到角落裡去打電話。
零零總總的,給妮娜買了不少東西。衣服鞋子,甚至扎頭的橡皮圈兒都買了。
妮娜這才滿意了,跟着她提了大包小包的下樓。
倪裳一直知道,在這個城市,自己不會那麼輕易就能逃出那個人的手掌心。可是沒想到,就這一次的拋頭露面,便被他輕易的找上來。
依舊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臉色難看,嘴裡抽着煙。看她臉色煞白的猛然頓住腳步的樣子,擡手將菸蒂丟在地上,胡亂踩了一腳,目光往妮娜臉上掃過說“這是誰?不會是你在外面,跟哪個男人的野種吧?”
倪裳雙手緊緊攥起,心裡原本存着的一點溫情,也瞬間就被這句話給擊碎了。
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困着她,卻並不珍惜她。十多年來,他供着她的吃穿用度,會因爲她跟別的男人一句話而吃醋發飆,卻從來都不會向對着自己的情人一樣的碰她。他所有的行爲像是太過珍惜,又像是視若敝屣,讓她在這種矛盾中迷惘十年之久。
目光自他的臉上別開來,伸手將妮娜往自己身邊拉了一點,扭身就要繞開他,走過去。
“站住!”他突然皺眉,一步跨過來,大手落在她的肩頭,猛然向後一扯“長本事了哈?”雙目凝着,帶着狠厲的勁兒。
在他,對一
個女人的理解和尊重全是笑話。他要的,只是她的順服和聽話。
“凱傑,放了我吧!”倪裳突然開口,身體都微微在抖。眼底卻全是堅持的,鎮定的情緒,沒有半點請求的軟弱勁兒。
“放了我吧,就當是你爲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她說。
跟着這個男人走出小鎮,從十八歲,到如今的三十二歲。從花骨朵一樣的少女,到如今的容顏漸老。
他供她上了高中,讀了大學,唸了碩士。他說現在的社會形形色色,不適合你這種紙一樣一片空白的女子闖蕩立足,你就乖乖的做我賢內助,我養着你。
最初的時候,這樣的情話也說過不少。就算知道只是一句空話,也忍不住覺得格外甜蜜。
二十歲,他身邊有了第一個別的女人。嬌豔、妖魅。他說,這是我的女人,然後當着她的面,跟那個女人親暱。二十二歲,他身邊的女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可是那個被他露在臂彎裡親暱的那個,從來都不是她。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他養在後院裡的一隻寵物,乖順聽話。有心的時候前來逗逗,順順她的皮毛。也會毫不吝嗇的給她最好的牢籠和吃食,養着她,讓她漸漸失去想要抗爭的意志。
二十二歲,碩士畢業,第一次想要逃開他。
在深夜,聽着隔壁他的房間裡,傳來他和另外一個女人歡愛的聲音。內心絞痛着,拎了簡單的行李自那個牢籠一樣的地方逃出來。倉皇走在路上,身邊的車子疾馳而過。風吹過臉頰,一臉潮溼。怯懦無助。
被他追上來的時候,她的心裡其實還是有份幸喜的。想着,他還是在乎她的。
只是巴掌呼嘯而來,刮在臉上,熱辣辣的疼,就像打醒了她的一場美夢。一巴掌之後,他瞬間平靜,又快步上來,猛然抱住她。像是最初相遇的時候,溼軟的嘴脣貼在她的額頭上。
悲哀的情緒,就像是絕提了的潮水,呼嘯着,摧毀了她所有的理智。奮力的踢打着,說“放開我,放開我。你個混蛋,快放開我。”
那麼多年的相依相伴,到如今,在他日漸學會用金錢堆積起來的關愛下,變得輕賤。
有輛車子嗚的一聲,自他們身邊飈過去,很快又鳴笛倒了回來,嗤一聲,在他們身旁停下來。
那便是倪裳第一次看到顏鈺。
深紫色的絲綢襯衫,黑色西裝褲。身材修長,面容俊美的隱隱顯出幾分邪氣。下了車直直向着扭打着的他們兩人走過來。身上帶着微微的酒氣,大手骨節凸顯,落在杜凱傑的手腕上,嘴角勾着笑容格外危險,說“先生,我看這位小姐並不喜歡你這樣對她。”
那微微的笑意頗有殺傷力,也氣勢十足。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凱傑都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你是哪根蔥啊,快給老子滾開!”手下用力,扯着她的胳膊疼的鑽心。
只聽“咔嚓”一聲輕響,緊接着,是杜凱傑悶哼一聲,白了臉。左手出拳,還沒落到顏鈺的臉上,就被他輕輕擡腕擋住,揚手拍在他的胸口,他已站立不穩,狼狽丟開她的胳膊,蹬蹬蹬後退幾步。
“小姑娘,你沒事吧?”顏鈺俯身問她。凝視着她的表情有些憐憫,自口袋裡摸出一張手帕給她“擦擦臉。”便貼心的別過視線。
杜凱傑惱羞成怒,再次衝上來,還沒貼近,又被顏鈺猛然擡腳,一腳踹出老遠。
“大家都是文明人,拳腳的事兒,男人偶爾做做也就罷了,對女人可就有些難看了。”顏鈺說着垂眼,姿態閒適,輕輕彈了彈衣服上,並沒有沾上的灰塵。
倪裳回頭,看見摔倒在地,又羞又惱又疼,青筋突突冒起的杜凱傑,突的心軟,跑過去彎身扶他。
“滾開!”他一甩胳膊,將她推倒在地。
“嘶……”顏鈺凝眉的俊臉,一時冷酷的很是駭人。
“真是不長教訓呢!”顏鈺一邊解着袖口,一邊懶洋洋的聲調說着話,跨步向前。
“別,求你別傷害他。”倪裳呼的爬起,張開雙臂擋在杜凱傑的身前。
“滾開!”她的舉動,讓一向靠着拳腳在這座城市吃飯的杜凱傑感到羞恥,怒聲呵斥一句。
“這麼不懂得自愛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見,果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顏鈺臉上的憐憫一瞬消失不見,眉頭挑着,目光顯得格外不屑。不知道爲着什麼那麼生氣,轉身,上了車子嗚一聲開走……
這十年來,她總是想起那次的出逃。也後悔,爲那個人蹉跎十年,沒有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