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葉驀地剎了閘。
回頭,盯着年柏彥的眼神有了警覺。
就像是被獅子追到懸崖邊的馴鹿,獅子停住了追逐的腳步,馴鹿卻無路可走只能在懸崖邊兒上徘徊、焦躁不安地徘徊。
在前無去路後無退路的情況下,唯獨用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盯着前方的危險,死死的,提防攻擊者隨時隨地有可能來的襲擊。
可年柏彥還沒到飢不擇食的地步,相比步步緊逼,他更像是隻優雅從容的獅子,也對,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的馴鹿還有逃脫的可能嗎?
他起身,衝着她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素葉只覺得頭皮陣陣竄麻,一陣緊過一陣。
男人高大的身影越來越近,近到,淡淡的木質氣息伴着空氣竄進了她的呼吸之中,這種向來帶給她安全的好聞氣味如今成了夢魘,每每靠近,都讓她覺得像是有一條絲帶輕輕滑過她的頸部,這絲帶的表面光滑平整,落脖之時微涼舒柔,卻足可以在人正要沉迷時倏然一緊。
直到,令人窒息身亡。
素葉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年柏彥卻躍過她,走到窗子前,不動聲色地落下了百葉窗。
素葉立馬覺得心開始繃緊。
他,要幹什麼?
百葉窗遮住了辦公室外有可能經過的目光,如此,這間辦公室成了徹頭徹尾的封閉狀態。
“還有第二件事。”年柏彥沒坐回到椅子上,頎長的身形隨意地靠在辦公桌前,雙手插在了褲兜裡,跟剛剛一本正經嚴肅認真的樣子比起來狀似悠閒了許多。
“上司沒說完話,下屬就有義務在這兒候着。”
素葉心裡明鏡,恐怕第二件事跟公事無關,她像是隻過街老鼠似的躲着他,他勢必是要秋後算賬的。
年柏彥不是沒察覺到她眼裡的警覺,像是提防着洪水野獸似的提防着他。
脣際隱隱上揚,看上去他的眸底也染上了一絲笑意。
可這笑,總有那麼一點危險意味。
他淡淡開口,“素葉,你是不是覺得回北京了我就對你沒辦法了?”
素葉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全身的毛孔都恨不得豎起來。
“所以,你纔敢有恃無恐地漠視我的話,嗯?”他的聲音極淡,乍一聽像是談情說愛般的輕柔,仔細聽,卻從輕描淡寫的口吻中聽出警告的意味。
素葉挺直了脊樑,暗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年柏彥,現在是法治社會,你別以爲你的招數真能把人怎麼着。”
她不會再傻到被他打暈,現在在公司,又是大白天的,她就不相信他真能對她做出點什麼危險舉動來,大不了她就叫,到時候真的魚死網破,丟臉的未必就是她素葉。
年柏彥聞言她的話後笑了,笑容很淡,如一抹很輕的雲際,漂浮過眼時令人看不懂他是生氣的還是高興的。
他輕輕點頭,盯着她,“行啊,女人的承諾果然是不可靠的。”
“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什麼君子。”她反脣相譏。
年柏彥挑了下眉,“這麼說,你對你當初的選擇持有異議了?”
“我不會履行那麼可笑的契約。”素葉大有出爾反爾之嫌。
當初答應他,不過就是權宜之計,她纔不會做什麼情人,這裡是北京,不是他的那個什麼小島,她沒必要再怕他一手遮天。
年柏彥不怒反笑了,“你覺得做我的情人是件很可笑的事?”
“對。”素葉微微揚起下巴,雖說語氣強硬,但還是做好他有可能衝過來她返身而逃的準備。
年柏彥沒對她採取暴力手段,甚至,連一貫平靜的面容都不曾有過波動,就好像是早就料到她出爾反爾一樣,眼眸裡始終噙着笑,細不可聞。
“既然你覺得做情人可笑。”他緩緩開口,調整了下站姿,雙臂交叉於胸前,“那就重新選擇,可以嫁給我。”
素葉也笑了,“年柏彥,你什麼時候這麼喜歡開玩笑了?”
年柏彥平靜地看着她問,“這麼說,你是打算撕毀約定了?”
“我剛剛已經說過,我不是什麼君子。”
“好。”年柏彥意外說了這個字。
素葉雖感到奇怪,但也不想在這裡繼續揣摩他的想法,淡淡說道,“年總沒什麼事了吧?”
年柏彥沉默。
見他如此,素葉轉身要走。
手指剛碰到門把手時,就聽年柏彥輕悠開口道,“你不是君子但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向來不願意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
素葉抓着門把手的手指一僵,詫異回頭。
他說什麼?
“你猜,你就這麼從我這裡走出去,以後的命運會怎樣?”年柏彥輕描淡寫地問了句。
素葉鬆開了手,轉身站定,“你什麼意思?”
年柏彥脣角含笑,“很簡單,我要的只是你的乖乖聽話,否則我這裡只要向你關上了大門,那麼,所有想的大門都不會向你敞開。”
素葉皺眉,盯着他。
年柏彥看了她一眼,然後繞回了辦公桌,從下層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扔到桌上。
素葉狐疑。
“素葉,你可千萬別逼着我走這一步。”
素葉不知道他拿出個什麼東西來,猶豫了幾秒鐘後小心翼翼上前。
桌面上是一份黑色文件夾,近乎與桌面同色。
年柏彥示意她打開看看。
她伸手,拿起文件,翻開。
只消看了一頁,臉色陡然蒼白。
“你自己還沒來得及看這份評估報告吧。”不是問話,年柏彥用了一種極其肯定的口吻扔出了這句。
素葉死死盯着報告上面的每一個字,上面是丁司承熟悉的筆跡。
這是一份她的心理評估報告,對於業界來說,丁司承和丁教授一樣具有最權威的發言權,尤其是丁司承,已在檢察院那邊備案,成爲最佳的法律程序上的心理評估師。
丁司承在她的心理評估上寫有她的心理症狀,並詳細列明瞭治療的過程和手段,最後,在頁尾診斷上落下的結論是:初步懷疑患有解體症,臨牀表現爲抑鬱、記憶力混淆等症狀。
素葉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份報告,雙眼盯着“解體症”這三個字始終不放。
是的,她從來沒仔細翻查這份報告。
確切來說,她壓根就沒倒出時間來看丁司承寫給她的評估報告。
按理說,個案的心理評估報告都是放在心理諮詢師那裡保存,就像病患的病例要保存在醫院的道理一樣,在沒通過申請或病情好轉之前,評估報告不能私人化。
但當時丁司承是打算讓她瞭解一下自己的狀況,他沒有明說,只是寫下來,將評估報告給了她,目的可能就是不想打擊她的自尊心。
當時素葉沒想過丁司承已經下了判斷,她以爲像他說的,還需要進一步觀察,豈料他在給她的心理評估上已經寫明瞭原因。
她沒看評估,直接裝進了包裡。
然後,就遇上了年柏彥,再然後,就被他帶到了小島上。
所以,這份評估報告到了年柏彥手裡!
素葉“啪”地一下將報告放在桌子上,盯着年柏彥,“我壓根就沒病,這是誤診!”
“誰會相信?”年柏彥反問。
素葉噎了一下。
良久後,咬牙切齒道,“你別忘了,我也是行內權威,我可以證明自己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況很好!”
年柏彥像是聽到了笑話似的揚了脣,“像你自己說的,有病的人才不知道自己有了病。”
“我很清醒!”素葉一字一句。
“可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丁司承做了很大的好事。”年柏彥說的輕淡,“據我所知,做你們這行的人首要條件就是心理健康,哪怕只是小小的狀況都會影響你們在行業內的地位。丁司承在業內的權威很顯然在你之上,他又是你的導師,這份評估報告已經詳細地說明了你的問題。”
“導師也有犯錯的時候。”
年柏彥話鋒一轉,“所以,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犯錯。”
素葉擡眼盯着他。
“素葉,我不會無聊到拿你家人做威脅,這對於你我來講技術含量太低。”年柏彥似笑非笑,“讓你乖乖就範,這一份報告就夠了。”
素葉眯眼,“你想做什麼?”
年柏彥伸手,修長的手指拂過文件的邊沿,“不用多,只要一個電子郵件,你一旦作爲精石的股東加心理顧問被停職,我想業內人士和媒體記者很樂意八卦你的情況,精石都向你關上了門,你覺得,或你現在就職的大學、聯衆機構,或其他的心理機構還敢向你敞開大門嗎?”
素葉心裡咯噔一下。
“你辛辛苦苦付出了太多努力纔有了今天的成就,我想,你不會蠢到自毀前途只爲了跟我較勁吧?”年柏彥態度悠緩,可字字緊逼。
沒由來地冷,鋪天蓋地地襲來。
素葉聽到心臟在顫抖的聲音,連同的,她的語調也變得不自然,“不實的報告,丁司承一定會出面澄清的。”
“換做是你,會不會覺得丁司承有包庇的嫌疑?”年柏彥思維縝密,“素葉,不要爲了保全自己而毀了別人的前途,這不是你所擅長的。”
“好啊,有本事你就讓全業界的人知道這件事!”素葉斗膽反擊,“沒人會相信這件事的,別以爲只有精石會處理公關危機!”
年柏彥勾脣,“歇斯底里不是你的作風素葉,我的確沒有你的專業背景,但我有能力讓你以後說的每句話都沒人相信。”
素葉的手指攥緊,指甲扣得掌心生疼。
“要不要試試,嗯?”年柏彥整個的聲調都是平靜淡然,太過成竹在胸的樣子令素葉痛恨。
素葉很想頭一熱就跟他說,你有能耐你就試,別以爲我會怕你。
但是,這句話只能是憋在心裡頭怒罵,沒辦法衝出口。
從業這麼多年,素葉太清楚一份心理評估報告對從業人員有多麼重要,這也是心理諮詢師也需要導師的緣故,從事心理行業也要接受心理評估,只有確保萬無一失才能從業上崗。
如果這份心理評估報告流出去,那麼等待着她的就只有失業,哦不,確切來說,是永遠失去了工作,是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暫且不說行內的機構不敢收她,就連她想轉行都難,現在用人單位都開始注重員工的心理髮展,沒有任何一家單位的人事部會冒險聘用心理有問題的員工,就算她再如何辯解,白紙黑字就在那擺着呢,怕是用人單位更相信的是證據而不是她的辯白。
如果她能僥倖留在行內機構,那麼等待她的也只是漫長的空檔期,沒有哪個病患會來相信她。
又如果,她真的什麼都不做了,只是依仗着精石股東身份坐吃山空也不是不可以,可年柏彥在精石一天,想都不用想就會多爲難她一天,他完全有權力卡住她的分紅不放,到時候她要怎麼辦?難不成這麼大了還得讓舅舅和舅媽去養?
她該怎麼辦?
在回北京之後,素葉想過所有可能被年柏彥拿來威脅就範的人和事,逐一排除後她纔敢這麼有恃無恐,但唯獨就落了這份心理評估報告,這是她的失策。
她不敢確定一旦激怒了年柏彥,他會不會真的就將報告發出去,逼得她無路可走。
這種男人她惹不起。
因爲,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變成了無業遊民。
就算她逃得再遠,也不確保年柏彥會不會放過她。
她永遠不知道下一步他會想出什麼招數來對付她。
“素葉。”年柏彥淡淡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句補上了句,“對我而言,你有沒有工作都無關緊要。”
一句話背後的含義再明顯不過了。
素葉的手指頭都快攥斷了,沒錯,他是不在乎她有沒有工作,對於他來說,只要看着她痛苦就對了。
滿腔的怒氣和想要殺人的慾望不停地衝擊着她的身體,那是種亟待迸發的沖天怒火,燒得她心臟都疼,可對面男人的目光太勢在必得,令她的怒火無處發泄。
的確,如果換做是她的話,她也會勢在必得,也會這麼步步緊逼。
終於,滿腔的憤怒被她硬生生壓下,然後,化作無窮盡的悲涼和無奈。
良久後她無力吐出,“不要公佈報告。”
一句話,意味着素葉的妥協。
在這場她毫無準備的戰役中,她輸得一塌糊塗。
年柏彥拿過報告,笑得輕淡,“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
“我在你身邊待一年可以,但是,我也有個條件。”素葉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舒緩心頭的滯悶。
年柏彥微微揚眉,“你有跟我提條件的資本嗎?”
“我想,你以前包養的女人也不是無償的吧?”素葉冷了聲音,“至少要標明價位,這樣才能叫做包養。”
年柏彥看着她的眼神暗沉了下來,淡淡道,“好,你提。”
難以言喻的羞辱感肆意流竄,漲得她骨頭都叫囂着疼痛。
“每個月不少於20萬的零花錢,其他費用另算。”
年柏彥聞言後哼笑了一下,對着她說,“你過來。”
素葉站在原地沒動彈。
年柏彥盯着她,一瞬不瞬,眼裡的暗沉落下巨大壓力。
良久後,她才上前。
他衝她伸手。
素葉的呼吸略有急促,繞到辦公桌後。
他便伸手拉住了她,手臂略微用力,再一收臂就將她帶進了懷裡,讓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爭取到了談判權,卻給自己標了這麼低的價碼。”他低笑,伸手觸碰她蒼白的臉頰,“你要是嫁給我,得到的會更多。”
素葉冷笑,“年柏彥,嫁給你,你會選擇離婚嗎?”
“不會。”他直截了當。
“所以,一年的期限好過一輩子。”她對上了年柏彥的眼。
年柏彥的手指微微一滯,眼裡暗光浮過後,語氣也沉涼了下來,“也對,說不準一年的時間你已經足夠讓我膩了。”
男人的話,刺痛了她的心。
她就知道,他之所以給出兩個選擇,無非是讓他自己也有隨時抽身離開的機會。
“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吧?”她冷着聲音問。
年柏彥的大手落在了她的後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記住,以後沒有我的允許,晚上不準在別處過夜。”
素葉狠狠咬了下牙,“好。”
年柏彥擡手捏起她的下巴,輕輕笑道,“你可以讓我相信嗎?”
她沒掙扎,對上了他的眼,“我不會跟錢過不去。”
年柏彥盯了她半天,然後鬆手。
她二話沒說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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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陰雲遮住了星子,落下大團陰霾的光影。
葉淵帶着林要要吃完飯後就送她回來了,到了小區,她提前下了車,他去停車。
大片丁香樹下,林要要看着上面的紫花發呆,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素葉還住她這兒,兩人說說笑笑的好像也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那時候她正準備進精石,而素葉也正是意氣風發時。
生活的美好從來沒那麼接近過。
只是,經過了她,然後走過了她。
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很憔悴。
林要要轉頭,卻發現是丁司承。
他穿得很隨意,不再像以前那麼精神抖擻。
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後,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說,要要,回到我身邊吧。
一切都回不去了。
這是林要要心知肚明的事。
葉淵的行爲雖說可恥,卻極其透明和直接地撕破了她的幻想,讓她面對着血淋漓的事實才清楚知道,她和丁司承早就成了過去。
她輕輕搖頭,說了句對不起。
丁司承看上去很痛苦,拉緊她的手,“我不在乎發生了什麼事,要要,你我這麼多年感情了,我不能說放下就能放下。”
“這件事永遠都會成爲你我之間的疙瘩,司承,我們都不要自欺欺人了。”林要要的聲音很輕,輕的近乎連自己都聽不清。
“我……”丁司承皺着眉頭。
林要要心疼,爲他,爲他和她之間逝去的愛情。
身後有腳步聲壓過來。
她的肩頭輕輕抖動了一下。
很快地肩頭一暖,一件男士外套輕輕披在了她身上,透着一股子清冷。
然後,她那隻被丁司承攥着的手就被葉淵拉了回來,他笑道,“丁先生今天怎麼來了?你來得正好,也省得我親自給你送請柬了。”
丁司承愕然,看着葉淵,又看向林要要。
“要要。”葉淵圈上了林要要的肩頭,輕聲道,“你沒跟丁司承說,你要跟你的前男友結婚了嗎?”
他故意把“前男友”咬得很重。
丁司承眉梢染上憤怒,“葉淵,你太卑鄙了。”
葉淵卻沒惱,始終低頭看着林要要。
林要要沉默了好久,然後開口,“是的司承,我要嫁給他了,婚期已經訂下來了。”
“你開什麼玩笑?”丁司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伸手指着葉淵,“他強.暴了你,你還嫁給他?”
葉淵一揮手撥開了他的手,“丁先生,請你注意你的用詞,上牀這種事說白了就是你情我願。”
“葉淵,你這個——”
“司承。”林要要擋在了葉淵面前,看着丁司承,眼波有一瞬的震盪,而後,又趨於平靜,“別鬧了,這是我的決定。”
“你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你不愛他,要要,你愛的人是我!”丁司承伸手箍住她的肩膀。
丁司承一愣。
“司承,你不得不承認的是,當你跟我提出分手的時候你對我早就沒了感情了,這麼多年的兩地分居,時間早就耗盡了你對我的愛。”林要要其實一直不想說這番話,這是她深藏在心裡的話,如果不是因爲發生了葉淵事件,她情願去逃避一輩子了。
“我想,我們壓根就是沒有緣分的,我們都曾努力過,努力着去在一起,商量結婚,可一直都沒有結成,其實原因你我都很清楚。你對我有愧疚,又因爲這麼多年的在一起你早就習慣了,可愧疚和習慣不是愛情,你我之間已經出現了問題,這是,我一直騙自己說沒有。”
“不,要要,你別胡思亂想,我……”丁司承一時間慌亂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以彌補。
林要要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丁香花的味道竄入了鼻腔,馥郁芳香,卻刺痛了她的神經。
“我一直知道,其實你是愛着小葉的……”她淡淡飄出了這句話。
丁司承全身一顫,愕然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