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往往就成了無限輪迴和惡性循環的氣場,當你沾染了它,無形之中就成了跟隨你左右的、時刻準備掐死你一同陪葬的怨靈,然後,在你的生命裡就出現了不能承受之重的東西,這種東西就叫做死不如死。
素葉的悲劇從未結束過,從她出生到母親離世,再到此時此刻。她以爲只要坐在陽光下就能驅散陰霾,卻不曾想,原來陰霾從未被驅散,只是匿藏在一個她看不見的角落中彙集成海,最後將她瘋狂反噬。
所以,當她鬼使神差地進了病房,看見病牀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葉鶴峰時,心底深處那種被她壓抑了多年的熟悉的惶恐預感終於破殼而出。
是無法壓抑的恐懼。
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她身體的每個角落。
阮雪曼等一羣人全都圍了上去,葉淵作爲長子坐在了牀頭,緊緊攥着葉鶴峰的手,葉玉哭得最兇,嘴裡始終就一句話,爸,對不起。
只有素葉靜止未動,站在離病房幾步遠的地方,不靠近,卻恰到好處地看得見葉鶴峰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她覺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也在逆流,像是透過毛孔逐步蒸發,只能像菟絲草似的緊緊依附着身邊的年柏彥,冰涼的手指攥緊了他的衣角。
葉鶴峰的聲音很小,與平時洪亮嗓門的他判若兩人,他就像是一隻隨時隨地能被風吹滅的蠟燭,就算是擡手都變得艱難。
他不再是硬朗的、坐在董事局位置上打拼江山的開拓者,而成了一個徹徹底底風燭殘年的老人,一個即將告別世間繁華的老人。
他對着葉淵叮囑了幾句,又心疼地看了看葉玉,最後,那雙渾濁模糊的眼睛落在了不遠處的素葉身上。
素葉想移開目光,眼眸裡卻無法抑制地溼潤了。
病牀上的葉鶴峰卻笑了,那麼艱難地笑,卻又是那麼由衷的、驚喜的、滿足的。
他張了張嘴巴,使了大勁也沒發出多大的聲音,他在叫她,甚至,十分用力地朝她伸手。
一股莫大的悲愴席捲素葉的心頭,她整個身子都是僵直的,攥着年柏彥衣角的手更用力,手指關節都泛白。
年柏彥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低語,“上前去吧。”
病牀上,葉鶴峰堅持着朝她的方向伸着手,那隻乾枯的手似乎在盡最大的力量試圖想抓點什麼。
而病牀兩側的人,神情各異。
阮雪曼憤恨,葉玉敵視,葉鶴城始終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振,葉瀾在抹着眼淚,葉淵在旁則說,小葉,過來。
連一旁始終沉默、眼角悲傷的阮雪琴也終於開口了,跟葉淵一起招呼着素葉,快過來,跟你爸爸說幾句話。
素葉不在乎那些個神情和目光,唯獨支撐她挪步的就是腰間結實的男人力量。
她走上前,全身僵直地站在病牀前,如此的近距離,她更能聞得到死亡將至的氣息,揪得她心口生疼。
“小……葉。”葉鶴峰的手還在艱難地伸着,想握她的手。
素葉看着那隻乾枯的老人手,即將與世長辭的手,鼻腔的算賬和心底的憤恨攪合在一起,衝擊着她,撞擊着她,令她窒息。
她很早就忘了父親的手是怎樣的,也忘了被父親的大手牽着走是什麼感覺,曾經在夢中,她不止一次夢見葉鶴峰迴來了,進了門後就用他那雙大手將她抱起,高高舉過頭頂,小小的她在他頭頂上歡笑着,撒嬌喊着,爸爸、爸爸……
曾經在現實中,她也不止一次坐在校門口的花壇上等待,希望葉鶴峰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然後她快樂地牽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家。
她自認爲要求的不高啊。
只希望葉鶴峰能出現,能接她放學回家一次,能讓她大大方方地拉着葉鶴峰的大手,自豪驕傲地跟那些罵她是野孩子的小朋友們說,這是我爸爸!
她只想要個簡單普通的爸爸,能夠每天陪着她,讓她看得到摸得着的爸爸。而不是那個只能在電視上、報紙上看到的赫赫有名的企業家爸爸!
纖細的手指攥得近乎斷了,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皮膚叫囂着疼痛,這種痛又撞擊着心臟。
“葉葉。”身後的年柏彥低喃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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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葉有了意識,死死地盯着葉鶴峰的手,心中哀涼。就算她再不想承認,她的生命都是眼前這個老人賦予的,就算她再對他拼命伸向她的手無動於衷,心中的渴望也無法被抑制。
其實,她很想牽住葉鶴峰的手,很想感受一下父親的手掌還像不像以前那麼溫厚,雖然她知道,父親的大手一直是屬於葉淵和葉玉的。
手指鬆了又攥,然後,再慢慢鬆開。
素葉遲疑擡手,最終,還是握住了葉鶴峰的手。
心頭猛地一顫,悲涼如洪水襲來。
他的手已不再是她想象中的溫厚溫暖,它是冰涼的、僵硬的、乾枯的,消瘦的骨骼近乎鉻疼了她。
可葉鶴峰緊緊攥着素葉的手,一臉的激動和滿足。
葉淵見狀起身,將素葉按坐在牀頭。
“小葉啊,你……終於來看爸爸了。”葉鶴峰的呼吸急促,聲音虛弱無力,雙眼卻因喜悅而驅散了些死亡籠罩下的渾濁。
素葉緊緊抿着脣,一直強忍着胸腔翻江倒海的複雜情感。
“你能來……爸爸,真高興啊。”
她一句話說不出來,喉嚨像是堵住似的。
“這麼多年,爸爸,對不起你……”葉鶴峰說得吃力,攥着她的大手卻格外有力氣,似乎是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來抓緊她,生怕她起身離開似的。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所以……很想來補償你,卻總是……事與願違,你相信我,我一直是疼愛你的。”
素葉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抓過似的,血淋漓的,泛着疼。
“你別說話了。”良久後她終於從喉嚨裡擠出聲音,眼眶乾澀地疼,她想哭,卻始終在壓抑着淚水。
葉鶴峰見她開口了,欣慰了,又轉目,看了眼葉玉,又看向葉淵,一字一句叮囑,“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你們三個都是親兄妹,不能相互傷害,葉淵……你是長子,是大哥,要保護好你的妹妹們。”
葉淵用力點頭,“爸,您放心。”
葉鶴峰這時將目光掃了全屋一圈,虛弱地說,“在我臨走之前,我……要交代幾件事。第一,我名下遺產要全權依照遺囑分配,任何人……都沒權利干預律師分配行爲;第二,公司以董事局意見爲重,所以人員……的職位安排都依照董事局安排,葉淵、素葉二人以……精石股東身份回精石,有權利參與精石的每一項業務;第三,葉玉……馬上出國;第四,我與……阮雪曼正式解除婚姻關係。”
“老葉——”
“媽!”葉淵趕緊扯住了阮雪曼。
阮雪曼又氣又傷心,乾脆一扭臉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
這些話耗盡了葉鶴峰所有的力量,他歇了好久,將目光落回到素葉臉上後,眸底深處是慈祥的,縱容的憐愛。
“小葉啊,每次看見了你,我就像看見了你母親一樣,她……還在等着我。這陣子……我經常看見她,我知道……我可以去陪她了。”
素葉緊緊咬着牙。
“我死後,記得……要把我跟你母親葬在一起……”葉鶴峰攥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放輕了聲音,“我對你母親……深愛依然。”
素葉的眼淚終於下來了,下意識地,她抓緊了葉鶴峰的手。
“小葉啊,你靠近點,爸爸……有話要對你說。”
素葉湊上前,身子壓下。
葉鶴峰扯着她的手,示意她再近些。
素葉將耳朵貼在了葉鶴峰的嘴旁。
他乾涸的嘴脣動了動,用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素葉的眼眸震盪了一下。
等她直起身,神情有些許恍惚。
“原諒爸爸吧……”葉鶴峰吃力地笑着。
素葉使勁咬着脣,血腥味蔓延了口腔。
“這麼多年了,你一直不肯喊我爸爸……”葉鶴峰的手有點顫抖,眼神近乎懇求,“小葉啊……我想聽你叫我一聲爸爸。”
“你……”素葉開口,啞着嗓子,哽咽,拼命搖頭,“我……我不要原諒你。”因爲原諒,他就會釋懷,他釋懷了,是不是從此以後就把她扔下了?像母親一樣?
葉鶴峰嘴巴張了張,眼神悲哀。
素葉的呼吸都在顫抖,良久後才擡頭,痛苦地看着他,“爸……在我原諒你之前,你不能走,我還沒原諒你!”
“傻孩子。”葉鶴峰笑了,一顆眼淚從眼角滑落,洇在了枕頭上,他滿足了,同時也心疼了,輕拍了她的手背,“我終於等到了你這句‘爸’,你跟你……你媽媽一樣啊,倔……”
素葉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很抱歉啊小葉,在今天……讓你面對這個樣子的我。”葉鶴峰輕聲道。
她隔着朦朧看着葉鶴峰。
葉鶴峰看着她,眼裡的寵溺更深,“孩子,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