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閎是郗鑑的絕對親信,除了擔任彭城內史以外,還有監淮北數郡諸軍事的職任。所以糜統雖然官居臨淮太守,仍要受李閎的管轄。這管轄可不僅僅只是形式上而已,除了官位之外,李閎還統率着徐州軍精銳近萬,武裝俱是按照淮南軍的標準,士卒們也是徐州百戰悍卒,乃是徐州軍戰鬥力最高的一支軍隊。
所以,對於李閎的召見,糜統也不敢怠慢,除非他敢即刻與徐州刺史府反目。尤其李閎在沒有通知的情況下突然趕在這個時間率軍南來,更讓糜統察覺到一絲不妙。他此前不是沒有防備過郗鑑會否對他出手,但關注力始終在淮陰方面。
李閎之軍雖然很強,但其人坐鎮的彭城也是淮北最重要的戰略地,兼防北面的羯國和南面野澤中的亂軍,不能隨意出動,所以在他看來是沒有太大的震懾力。可是現在李閎突然南來,霎時間便讓糜統感覺到濃厚的威脅。
稍作沉吟後,糜統便讓人迅速去通知他那些鄉黨同僚們加速召集部曲,無論李閎此來意圖爲何,他相信當自己這裡重兵陳設的時候,李閎都難免要投鼠忌器。
李閎的召令中,同時還說明讓下相令淳于安一同前去。這又讓糜統感覺有些不妥,他是真的不想讓淳于安和李閎見面,可是由於眼下淳于安身邊還有淮南軍劉迪和許寧,他也不能直接將淳于安這個大活人給藏匿起來,只能一同帶上。
糜統那裡憂心忡忡,許寧心情卻變得歡快起來,他算是一個旁觀者,反而能夠更加客觀的看待形勢。此時在他眼中,方寸有亂的糜統恰恰就像此前一籌莫展的淳于安。也因此更加感受到時事之波詭雲譎,誠然在他和淳于安看來,糜統乃是一個實力強大、令人不敢輕侮的大軍頭,可是在旁人眼裡,糜統同樣只是一個小角色罷了。
李閎大軍駐地位於下邳和臨淮兩郡之間的位置,糜統等人用了半天的時間便抵達此處。糜統因知此行未必是好,所以也是帶來數百名嫡系精兵隨行,當然並不是寄望這幾百人就能在李閎軍內保住自己,而是藉此亮明一個態度,讓李閎就算想爲難自己也要有所顧忌,他並不是那種可以被人隨意揉捏侮辱的人。
入營之後,氣氛尚算平靜,前來迎接的彭城屬官們態度也都謙恭,不敢禮慢。只是在入帳之後,看到在席衆人,糜統心情陡然變差許多。因爲原本應該在各自駐地召集部曲兵衆的劉續等幾名臨淮郡府屬官,居然也都赫然在席。除了臨淮這些官員之外,還有下邳、任城、東海等幾郡領軍將主也都在席中。
“李使君相召,我等也都不敢怠慢,未及請示府君,還望府君勿罪。”
等到糜統入內,劉續等幾名屬官連忙起身相迎,小聲解釋道。
“李將軍既然有召,自然不能怠慢。就連我都要倉促來見,何況諸位。”
糜統微笑着回了一聲,只是很快語調便轉爲陰冷:“不過此前軍令所定日期,還望諸位不要鬆懈,我實在不願以誤軍期苛責鄉衆。”
他倒並不認爲這幾人敢於背叛自己,徐州如今這個形勢,這些鄉人們如果不團結在自己周圍,憑其各自之能根本難以在淮北保有一席之地。所以是他們需要糜統庇護,而糜統就算沒有了他們,單憑自己的部曲兵衆,也非人可輕侮。
李閎也自席中站起來,微笑着請糜統入席。只是因爲其人越過糜統去召見臨淮下屬,這一點讓糜統略感不滿,漠然點頭之後便入席坐了下來。他雖然不能無視李閎,但也絕不止於擺出什麼諂媚親近姿態。
“下相令淳于安到了沒有?速速讓他入帳。”
待到衆人到齊,李閎便也不再廢話,直接讓人將淳于安請入,然後詢問下相一戰始末。此時大帳中在座者俱都是郡國官長並統軍將主,淳于安自然不敢怠慢,入帳之後便即刻將下相遇襲的過程並此戰戰況俱都講述一遍。
“淮南區區六百甲士,居然擊破賊軍數千之衆。我等忝爲王命嘉許的徐州統軍將主,居然坐望這些賊衆勢大糜爛,遺禍至今,實在是慚愧!”
聽完淳于安的講述,其中下邳相闕明已經嘆息說道。言似慚愧,但是其人治地與泗水之間還隔着一個臨淮郡,其人也非平亂正選,因此這話毫無疑問是在譏諷身爲臨淮太守的糜統。
糜統聞言後臉色更加難看,冷哼一聲後又稍作沉吟,然後纔開口道:“闕將軍此言,我亦深有同感。我舊年受制羯奴,困養鄉土之時,便已多聞淮南多勇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早前各軍並進圍剿劉徵亂軍,斬獲居然不及下相區區一戰。區區數百之衆,居然勝我徐州諸多良將勇卒,實在讓人自慚自恨,將無面目再承王用。”
他這話一講出,在座衆人俱都不能淡然。要知道徐州也是發動過不止一次的對亂軍圍剿,而他們這些人也多參與其中,所以要說丟臉的話,那真是人莫能免。
“諸位將軍盛讚,末將實在愧不敢受。都督向來教誨鎮中諸將,天時、地利、人和俱要仰之,絕不可以多寡論斷。泗中之賊,不過因水蔓生之雜蕪,絕非堂皇之敵,或可一時苟幸,絕難長存此世。離水而虐地方,本就是強求之妄舉,淮南之衆適逢其會,即便有勝,不敢居功。”
劉迪同樣被請入了大帳內,他雖然位卑,但在帳內也得一席,聽完糜統的話後便表態說道。而聽完他的話,諸將神態才變得好看一些。
“樑公乃是王臣表率,微言大義。不過言雖如此,但諸位也不應心存釋懷之想。我等身領王命庇護此方,賊衆卻滋生至今,久久難滅,民不能安,卒不能忍。稍後我將陳情表事於郗公,再集衆軍,必將劉徵亂軍徹底掃平。屆時,還請諸位盡力並進,不讓世道再嘲笑我等王臣。”
講到這裡,李閎便又望向糜統說道:“今日請糜府君來見,其實還有一時告於糜府君。”
糜統聽到這話,心內頓時一突,身軀也下意識坐正,擡頭望向李閎。
“泗水賊衆遺患至今,使我徐州王師不能安心長驅,郗公也久爲所困。不過王勢大漲,絕非劉徵區區一賊能阻。糜府君乃是淮北人傑之選,歸受王化以來,兢兢業業,卻因此困而不能顯進當時。所以郗公將府君薦於淮南沈都督,沈都督所率淮南之衆後繼便將掃蕩河洛,麾下正是乏用,糜府君若能前往,必將大才盡用。”
糜統聽到這話之後,臉色登時大變,到現在他才明白了郗鑑想要如何處置自己,原本他還以爲對方頂多對他稍作打壓而後分化其衆,卻沒想到居然狠毒到要將他發配到淮南,直接奪取他的基業!
席中衆人聽到這話後,神情也都各自精彩。他們或與糜統有着直接的矛盾衝突,或是不滿其人後來居上,在聽到李閎這麼說後,也是不乏幸災樂禍之想。
“郗公如此重我,實在受之有愧。我歸王化以來,便受命防備泗水亂軍,如今亂軍未定,鄉土鄉親俱受所害,又怎麼敢自求顯進!更何況,中州誠是大壯,然我久來陋生鄉野,不過一個戀鄉庸類,沈都督乃是時流高選人傑,我實在怯於誇才奉用,還請使君代陳於郗公三思。”
糜統直接自席中站起來,語調頗爲高亢,神態也分外的激動。他的立身根本便是鄉土部曲,一旦拋棄這些,則與身死無異。因此在拒絕之後,又加上一句道:“末將也知定亂以來未有殊功可陳,因是自慚難安。若是因此見疏,末將願請辭病養鄉土,實在不願離鄉逐功,還望郗公能全我戀鄉之情。”
他是寧願辭官,也絕不可能離開鄉土根基之地。當然如果郗鑑真的敢奪去他的職位,他也有膽量教一教這個老匹夫該要如何尊重鄉宗首領!
“子紀此言差矣,方今仍是王事頻用、社稷板蕩之年,若非王師勇進,我等鄉徒怎能有生歸王統之年。似我這種老朽昏聵,都是深銜王恩,勉強爲用,只爲不負王命。你乃是我們鄉宗敬望翹楚,若連你都隱遁鄉野,那麼諸多鄉人又怎麼再安心居任?屆時只能法效請辭,但若鄉士俱辭王用,言則守於節,實則害於鄉,使我鄉衆決於王序之外啊!”
老者劉續也從席中站起來,望着糜統滿臉真摯說道。而其他幾名鄉人聞言後也都紛紛站起來,表態附和。
糜統見狀後,便眯着眼有恃無恐的望向李閎。總之淮南他是不去的,若郗鑑還要強硬的奪去他的職事,那就要問他這些共約進退的鄉黨們答不答應。
不過他這篤定沒有堅持太久,很快便又聽劉續繼續說道:“郗公雅重子紀大才,這讓我等鄉人都感榮幸。淮南沈都督自有天中國士之譽,生於吳鄉,但卻能夠播威中原,令鄉土都感榮耀。如今子紀也能得此良機,我等又怎麼能因鄉情而將賢才羈縻老死於鄉。至於鄉土之困,子紀毋須憂慮,自有鄉黨共事,雖然難及子紀大才,但也絕不容許賊衆禍亂鄉土!”
老賊陷我!
聽到劉續此言,糜統先是一驚,繼而便覺通體生寒,心內已是憤怒咆哮,神情變得陰冷至極。他雖然瞧不起劉續等人,但當這些人轉頭向他亮出獠牙的時候,他所倚重的鄉土根基便瞬間變得岌岌可危!
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夠讓郗鑑和其餘軍頭們忌憚他,衆多的部曲私兵還是其次,主要還是在於憑他的鄉黨小集團能夠能夠裹挾鄉衆,令得淮北徹底混亂起來。若沒有這些震懾力,他甚至連劉徵都不如,劉徵所擁兵力較他只多不少,也只能佔據野澤地利苟存一時,而他連地利都沒有!
不過,眼下糜統也沒有時間仔細品味被鄉黨背叛的苦澀,良久之後才澀聲道:“若能引衆助戰淮南,於我而言也是大幸。我雖不才,但也受數千鄉衆壯士推舉,既然遠行,還需要一段時間籌措給養,還望李使君能夠……”眼下他是不敢撕破臉,所以只能暫作緩兵之計,如果還是沒有轉機,索性乾脆與劉徵一起作亂!
“若只是給養有缺,糜府君實在不必爲困。凡我淮南爲戰,糧用械用俱有都督府籌措提供,不要說區區數千衆,哪怕是數萬大部,只要身受遣用,絕無匱用之憂。”
這時候,劉迪再次起身表態,言中不乏自豪,徹底堵死糜統退路。他神態雖然平靜,但心內卻是不乏感慨,徐州爲了解決一個糜統還要如此大費周章,若這種貨色身在淮南,都督府一紙令出,下一刻就能斬首傳示諸軍!
第二更了,今天也是一個節,待會兒要回家看看我的老父親,晚上如果回來的早,就再多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