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前往丹陽公主府道賀的人有增無減。雖然其中相當一部分分流到了秦淮河畔的沈園,但仍有大量的車駕逗留在了公主府門前,擠佔了行道,往來都不暢通。
幸而烏衣巷這裡也是權貴雲集所在,並沒有太多往來的閒雜人等。而且各家多多少少也都有過此類情況,雖然道路被擁堵讓通行不便,不過也都能夠體諒。
況且在上午的時候,公主府內家人便備下禮貨逐次拜訪各家鄰居,道明瞭情況,請求予以包含,因而倒也沒有激起太大的民怨。
沈家如今在建康已經有頗多族人,東西兩宗能夠出面理事的有二三十人。沈哲子作爲東宗嫡長,素來又擔當家業,如今入仕職任顯要,對家族而言也是一樁大喜事。因而都中大量族人匯聚來此,幫忙接待賓客。來的人數雖然多,場面倒也安排的有條不紊,並不過分混亂。
興男公主作爲府上的女主人,雖然不用事必躬親,但也實在忙碌得很。今日到家的不乏各家女眷,有許多都是去年在京口行臺受惠她家,如今也都紛紛前來道賀。
婦人們談論的話題,未必有男人們那麼廣泛和深刻,但內容卻是充實的多。
向來交好的東海王妃拉着興男公主的手笑語道:“你這女郎,生來就是第一等的好命,駙馬能夠娶到這樣一位旺命娘子,也是世間一等的幸運。伉儷互敬,室家合宜,讓見者心意順和,給人間增添佳話。”
席中婦人們聽到這話,也都紛紛交口讚許。她們未必知曉太多時勢的變遷,但是對於所謂的宿命論還是頗爲信服。其中有一些年長婦人,回想起有關興男公主的事,也不得不承認這女郎真是好命。
早年興男公主出生不久,先帝便被中宗立爲晉王太子,週歲那日,又被立爲皇太子。及後出閣,又獲得了優越大封。
而其夫家沈氏,往年不過吳中一豪宗而已,甚至在座許多人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家。可是在公主嫁過去之後,沈家尤其是那位駙馬便聲名鵲起,到如今已經成了江東首屈一指的少年俊彥。
站在這些婦人的立場來看,興男公主這個命格也真是旺夫得很。
這女郎性格本就不乏直爽,聽到人誇讚已是笑得合不攏嘴,她倒不覺得沈哲子今日的顯赫完全是自己好運氣帶契的緣故,畢竟夫妻常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哲子付出了多大努力才達到今日的成就。但是話這麼說起來,她也並不反感,有種升息呼應、命數合一的感覺。
“夫主才具天生,宜爵宜祿,得臺中諸公厚識舉用。婦人長坐帷內,哪敢自誇表功。”
心裡雖然歡喜,興男公主嘴上還是表示着謙虛。人生大概都要找到奮鬥的目標纔會有意義,於她而言,維護自家夫郎一個美好形象,日趨顯重,日趨歡喜。
整個公主府都洋溢着一種歡聲笑語的喜慶氣氛,前庭自有族人們接納招待那些親舊人家,內府裡也擺開了宴席。
寬闊的花廳中,哪怕坐下數百人也不顯得逼仄。若是一覽無餘,不免就顯得空曠。因而室中陳列着許多屏風,將整個花廳分割成一個個小的廂室。
這些屏風材質和形態都不相同,有的是樸素竹架覆以輕紗,屏風外陳列花木盆景,又有侍女在外徐徐扇風,有竹桶盛水橫架做曲水溪流之聲。雖然安坐室中,但卻有清風徐來,彷彿身處原野,讓人心曠神怡,目閒神清。
而有的屏風則以象牙玳瑁爲骨,彩帛爲屏,室中各陳四海珍玩,琳琅滿目,讓人寸行顧盼之間,便覽遍天下奇珍,目不暇接。
也有香木花屏,自帶馨香的異木保留着原本的木色紋理,綠葉花枝點綴其間。這些鮮花都是清晨採摘,剪枝浸泡在盛水木桶之中,又有侍女時時噴灑水露,花色鮮明,爭奇鬥豔,數日不敗。
不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畫屏,時下的江東絲織技術雖然已經起步,但卻遠遠未達後世那樣精深成熟的水平,尤其在染色方面,還沒有形成後世那種精妙絕倫的變化,因而很少能見到精緻多變的圖案。
可是花廳中的這些畫屏卻顛覆了人的認知,那上面圖畫繁複多變,有人物、有山水乃至於花鳥魚蟲俱是栩栩如生,極盡巧思。
能夠深入到內府裡來的,也多是貴人家眷,可是這花廳中的諸多擺設,或奢華或精美,不一而足,讓她們頗有大開眼界之感。婦人們對於美妙事物天生要更敏感得多,這些女眷們也都各自家世不俗,自家起居都是極盡巧思的佈置,只求一個賞心悅目。
可是當她們來到這個花廳裡,看到公主府內的佈置,驚歎之餘,卻有自慚形穢之感。跟眼前這個花廳相比,她們各自精心佈置的家室,簡直就是寒傖簡陋的不值一提!
別的不說,單單這些各具風采的屏風,每一面都有各自的風格和迷人之處,讓人不忍移開視線,喜愛之情油然而生。
一時間,許多婦人都忘了此行到訪的初衷,各自站在自己最喜愛的陳設器物之前,拉着公主的手低聲詢問何處能夠買到。
被衆人這麼追問,興男公主也是得意非常。沈哲子向來都不關心家居佈置這些瑣事,因而府中尤其是內院這裡的佈置,大多出於她的手筆,也是她平日裡最主要的工作。
這裡面每一件器物,從構想到最終制作成型,她多多少少都參與其中。如今擺出來讓人觀賞,獲得了交口稱讚,讓她感到極大滿足。
“這一面竹石屏,年前便就製成,本來是要擺去南苑,可惜如今南苑也已經不在,只能留在家裡自用。夫人既然鍾愛,明日我讓人送去府上……”
“至於這一具瑩星屏,所用是交州冰彩玉核,幾十斛珠石不過能取一粒而已。屏上這百餘粒,都是我家阿姑逐一撿取出來,留作家用。眼下還不是最美姿態,等到夜時一盞小燈輕照,瑩光流彩,繁星一般……”
無形的炫富最爲要命,聽到興男公主的介紹,那些婦人們紛紛移步來看。只見這一具屏風不過五尺多長,香木鏤空作爲屏身,上面鑲嵌着百數枚寶石。那些寶石晶瑩剔透,色澤純淨清洌,湊近過去甚至能看到裡面倒映出人影,讓人一見之下便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當衆人都被那珠光流轉的屏風所吸引時,其中一個婦人眼尖偶見旁邊一人髮髻上的珠釵所鑲嵌的珠石與屏風上寶石相似,不免指着那婦人笑語一聲。
衆人視線都被吸引過去,那婦人有些羞赧的取下珠釵,交給衆人傳示。這珠釵是用金子打成,上面鑲嵌着許多瑪瑙寶石,只有當中一枚最爲璀璨,晶亮透光,令旁邊那些寶石都相形見絀變得黯淡無光。
“長公主殿下所言不虛,這一類冰彩玉珠很是珍稀,似釵上這類米粒大小已是難得。我這一根珠釵,還是往年誕辰孝子所奉,已是耗資十數萬巨。至於屏上這些個個形如棗子大小,且各具異彩,真是無市之物!”
待到衆人傳看一番,那婦人才又收回了珠釵,小心翼翼用絲帕捲起來遞給身後的侍女,不再佩戴。
聽到這婦人的解釋,旁邊衆人不免都瞪大了眼眸。再望向那一面珠屏,視線都變得有些渙散,常聽人言沈氏豪富,她們卻沒有什麼具體概念。往常或有與興男公主有些來往,所見公主身邊用度也沒有什麼過分珍貴的器物。
然而今天這一個細節,卻讓她們深刻感受到沈家已經豪富到了哪一種程度。類似那一枚珠釵,已經是價值十數萬錢,珠屏上鑲嵌這百多枚更加珍貴的寶石,哪怕市價相比,那也是超過了千萬錢!
在場這些婦人,閤家資財未必能有千數萬錢!然而她們這一副殷厚家資,在人家府上,不過是擺在廳中一樁器物而已!
興男公主見衆人這副模樣,一時間也是有些錯愕。她本身其實對於錢財完全沒有什麼概念可言,往年生活在苑中自然用不到錢,嫁入到沈家之後,凡有衣食用度家裡都有供給,不假外求。
長到這麼大,她就算散出一些財物,也都是贈送給旁人,真正用錢去買東西是一次也沒有過。因而對於這些女眷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她是真的理解無能。
之所以向人炫耀,是爲了聽聽旁人的誇讚讓自己高興起來。可是眼見到衆人驚詫居多,反而口不能言,興男公主也感覺索然無味,也不再領着衆人去看那些更讓她喜歡的作品,吩咐侍女安排衆人在花廳裡坐下來,準備開宴。
入席之後,不乏人神態之間充滿拘束,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觸碰到房中那些器物,或許又是什麼了不得的奇珍。不過也有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尋常心態前來道賀,這會兒態度則變得熱切起來,用心撿取一些嘉言令語來恭維公主,場面一時間倒也沒有變得過分尷尬。
男人們聚會多是酒色娛人,而時下婦人們的消遣也並不枯燥,頗多自娛雅戲。
婦人們聚會,吃喝本來就不是重點,她們也不熱衷於談玄論典或是朝野大事。餐食擺在了一邊,然後便有侍女奉上了各種雅戲道具。
諸多雅戲之中,興男公主比較鍾愛的是彈棋和藏鉤,在家裡無聊時,多在房中與侍女們閒戲。
所謂的彈棋,便是一方或玉或石打造的棋盤,或是光滑或有淺溝。兩兩對峙,每一方的棋盤上各有一個小洞,幾枚打磨光滑的彈珠在棋盤上各自排列,然後雙方互相彈珠,要把對方的彈珠彈出棋盤,同時將自己的珠子彈入對方那一面的小洞裡,先達者勝。
這一類的遊戲,極有競技性,又老少咸宜,而且隨着雙方所取用彈珠的不同,難度可以自由調整,很是適合消磨時間。
興男公主自幼便開朗愛玩,對於彈棋也是自小便浸淫,將近十年的功力,手法很是不凡。常人彈珠要用手,可是她直接用絲巾去抽,都能每矢必中,最開心的事情便是在房中狠虐沈哲子那個小菜鳥,往年頗有一種但求一敗的豪邁氣概。
可是隨着認識了崔家小娘子崔翎之後,興男公主引以爲傲的技法便被殺得潰不成軍,若是對方取了先手,往往她連自己的彈珠都沒摸到,遊戲便已經結束。
所以,今天她也是打算虐一虐菜鳥,找回昔日那種未嘗一敗的手感。
帷中婦人們,對於彈棋多多少少都有涉獵,當器物擺上來的時候,已經有人躍躍欲試,各自挑選對手準備競技。
十幾具棋盤,無一例外都是純白脂玉打磨而成。這對於早先受到那價值千萬的珠屏衝擊的衆人而言,倒也見怪不怪。
畢竟石制的棋盤太粗糙,而這些婦人們多以此戲消磨時光,玩得久了難免要將手磨出繭子,因而各自家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玉製器具備用,只是沒有這麼誇張而已。
棋盤放置久了,表面難免會有積塵或是粗糙,因而在遊戲之前先要用清水沖洗,絲布擦乾淨,再抹上一層滑石粉減少摩擦力。
前幾道工序倒也正常,侍女們動作很熟練的沖洗擦淨。可是當往上面塗抹石粉時,卻有人發現一絲不同。只見那粉末瑩白細膩,似乎不是滑石粉那麼簡單。有人忍不住好奇輕捻一點粉末在指端摩擦片刻,眉梢不禁驀地一揚,這是珍珠粉!
看侍女那動作流暢,絲毫沒有異樣表現,分明是平日就用慣了這些器物,而非宴客時纔有的鋪張舉動!
直到放置彈珠的錦盒被打開,衆人眸子又是忍不住驀地一凝,只見這盒子裡無一例外都是擺滿了晶瑩剔透的寶石!
與興男公主對坐做對手的東海王妃手指捻起一顆晶瑩剔透的冰彩玉珠,放在眼前仔細打量,雖然不如屏風上的那麼大,但也一個個顆粒飽滿,尋常罕見。東海王府自然也不乏珠寶珍藏,但大多都秘不示人,更不可能拿來做閒戲之用!
“你這女郎,也真是不知鹽米價高!就算是穀米盈倉,哪能如此奢侈浪費!”
東海王妃感慨一聲,將寶石小心翼翼放回錦盒裡。
興男公主聞言後卻不在意的擺手道:“這些珠子,飢不能食,寒不能衣,只是勝在剔透美觀,不過是把玩之物,我家多得很。若連把玩都不能做,收取它們又有什麼用處,只是佔住箱奩的厭物。”
她這話倒也不是大言不慚,類似的珠玉物產本來南疆交、廣就極多,往年他家便在南疆大宗入貨,如今她家阿翁又做了東揚州刺史,這一類的珍物自然是予求予取。隨便清剿一個山越、蠻族之類的部落,便能收取到幾百年的積累。
市面上南貨珍寶價格倒是高企不下,那是因爲吳中商盟有意控制出貨。不過沈家作爲商盟首腦,拿住了貨源產地,對這些物品實在也只視作尋常。如果不是輕便易運且獲利頗豐,甚至連運都不想運。
興男公主說的雖然是實話,但落在旁人耳中卻各自咂摸出不同意味,但又不得不說,這種視珠玉爲瓦礫的氣概,也真是讓人羨慕不已。
東海王妃倒知道興男公主性情直爽,不會作態,但問題是旁人未必能有這麼好的心態。價值連城的珠寶拿在手裡隨意拋玩,想想就覺得刺激。
“還是收起來吧,換一些尋常器物。”
她將那錦盒推到一邊去,又勸了一聲。
興男公主雖然技癢難耐,但聽東海王妃這麼一說,也只能吩咐侍女們將這些彈珠送下去,再取一些別的材質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新的彈珠才被取來。這一次材質倒是尋常,有的是骨珠,有的是石珠,只是大小不一,打磨的很是粗糙,大概是府中僕人們閒來消遣把玩。
婦人們各自握着彈珠,心內卻是異常的古怪。若是往常有人家敢用僕下把玩之物來招待她們,當時翻臉都是輕的,老死不相往來都有可能。可是今天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誰讓人家準備招待的器物,她們消受不起啊!
興男公主也大概察覺到衆人異樣的氣氛,漸漸明白了她跟這些人生活的不是一個世界,她視若尋常的,在旁人看來都是了不起的珍寶。一時間,幾乎按捺不住要撲入自家夫郎懷中恣意大笑。
不過她也總算是有了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常識,登門即是客,這些人來爲她家捧場造勢,倒也不好一直讓人感覺不自在。所以在玩過幾輪彈棋之後,便讓人將器物撤了下去,再換一個藏鉤雅戲。
藏鉤的玩法要比彈棋簡單一些,據說來源於漢武帝的寵妃鉤弋夫人。這位鉤弋夫人天生握拳不能伸展,直到武帝召見纔將兩手打開,打開後手心裡攥着一個玉鉤。
而藏鉤就是將人分作兩方,取一小巧事物由一方在案下傳遞藏在手中,待到拳頭擺在案上後,由另一方猜測東西藏在誰的手裡。通常來說,哪一個人如果猜中,東西便作爲獎賞。這當中既有運氣的成分,又要分辨出對方衆人的僞裝,因而樂趣不小。
公主是不喜歡藏鉤的,因爲她本身就不善僞裝,如果東西藏在她手裡,鐵定要露餡,必輸無疑。不過倒可以藉此贈送給客人們一些珍玩,免得流入完全的炫耀而遭人嫉恨,可以賓主盡歡。
既然是在公主府上玩耍,所需要的器物自然也是公主府提供。一場遊戲玩到深夜,可謂各有所得,歡聲笑語中,衆人也都漸漸忘了先前的那一絲尷尬和彆扭。只是對於沈家珍器盈倉滿室,豪富獨步江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婦人們倒是很少有嫉富如仇的想法,雖然不至於因此而對沈家大生仰慕之情,但是也更樂於跟興男公主做朋友。
一個大章,炫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