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苑之間的太極前殿前面,正有兩羣人在對峙,其中一方乃是甲衣齊整、兵戈森寒的兵衆,足足有數百人衆,隊列井然,嚴陣以待。
另一方陣型則要散漫得多,乃是一羣手無寸鐵之人,彼此之間似乎也有派系陣營的不同,不同於對面清一色的壯力兵丁,這些人當中不乏年邁、白髮蒼蒼者,無論是人數還是陣勢都處於明顯的劣勢。
然而,如今在氣勢上反而是那些武裝整齊的兵丁們處於下風,手中刀鋒槍刃甚至不敢直指對方,而是指向地面。對面那一衆手無寸鐵之人氣焰卻旺盛得很,一步步緊逼向前,指着對面的兵士們不乏大聲斥責辱罵,更有衝動者甚至上前踢打那些看似精悍但卻不敢還手的兵丁。
“逆賊匡術速速交出皇帝陛下!”
“王師歸城,叛軍伏誅,匡術逆臣,若再敢挾君自重,我等必不饒你!”
諸如此類的喝罵聲不絕於耳,此時站在偏殿內的匡術臉色已經陰鬱到了極點,握緊的雙拳上青筋畢露,眉頭緊蹙,兩眼幾欲噴火,望着旁邊的沈恪恨恨道:“沈子明,你實話告訴我,沈郎究竟能否及時趕來?外間那羣情激涌,可是我一力擔之!”
沈恪也知匡術此時心情之惡劣和焦灼,外間那些臺臣們一俟得知王師歸都,脫困在即,原本的謹小慎微頓時蕩然無存,一個個氣焰變得囂張無比。早先右衛將軍劉超出殿去勸阻他們稍安勿躁,不要驚擾到了皇帝陛下,甚至被他們污衊與叛將勾結要挾君自重,氣得劉超連殿都不回,直接離開此處去尋找早前遷入臺城的家人。
這些人心裡打得什麼主意,沈恪哪裡不知,皇帝陛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交到他們手中。但眼見這些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姿態,沈恪心中的焦慮較之匡術也不遑多讓。這些人各自投靠或推舉某位重臣,憑他這一點薄名資歷完全鎮不住場面。
“匡君也知如今臺城門戶已被路永控制,維周難免要受阻撓。你放心吧,只要拖得過眼前,等到維周至此,自然能夠穩住局面!”
沈恪面色凝重安慰着匡術。
匡術聞言後卻是冷笑道:“你說得倒是容易,那你教我該如何拖過眼前?如今在這些人口中,我不只是謀逆的不忠之臣,更是背棄故主的不義之人!物議殺人尤甚於刀劍,你讓我如何能自安!”
對於匡術的惡劣態度,沈恪也能理解。他能橫下心來殺掉許方奪回太極前殿的控制權,心中存念自是戴罪立功,可是現在因爲將一衆臺臣阻撓在外,可謂是犯了衆怒。憑他這樣一個在朝堂沒有根基的降人,自然要擔心犯了衆怒之後再如何於江東立足。
“半個時辰,再等半個時辰!如果維周仍然不能至此,我與你一同出迎王太保等諸公,想必維周他也能理解我等已是盡力了。即便是不論投誠之功,過往幾月我於都中多賴匡君你善助保全,只要我一日不死,絕不負此恩義!來日是罪是賞,我與匡君共擔!”
“我就再信你這一次!”
匡術沉吟良久之後,才緩緩點頭說道。旋即他便又吩咐部下調來一部親信,雖然不敢對這些臺臣動武,用血肉之軀將太極前殿堵得水泄不通。
眼見到天色漸漸放明,臺臣們也漸漸焦慮起來,大量人上前去推搡排擠,更有人試圖要搶過那些兵士們的兵刃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正在這時候,後方響起沉重的步履聲,站在對峙外圍的人回過頭去,便看到數百精勇軍士自南面緩緩行來。這些軍士與太極前殿那些守衛們氣勢又不相同,一個個神情肅穆,身上甲衣還掛着未曾乾涸的血漬,望去便讓人凜然生威。
早在城外得知路永佔住宣陽門,沈哲子已經猜到臺臣們在醞釀什麼想法,看到眼前這混亂場景也不覺有異,當即便揚劍出鞘,示意軍士們擺起衝鋒陣型。
越來越多人發現了這一部新到場的軍隊,自然也認出了站在隊伍前方的沈哲子,不免有人心內生出尷尬,退出來想要上前寒暄幾句,可是看到那些兵士們不乏人已經將弓拉滿,配合着他們那滿身的血漿煞氣,讓人不寒而慄。於是一個個都裹足不前,訕訕退到了一邊。
一名龍溪卒軍士持着節杖上前,大聲道:“駙馬都尉、昭武將軍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臺詔令,歸都勤王面君,有阻撓者視同叛逆,格殺勿論!”
聽到這話,衆人臉色不禁變了一變,原本還有人想要鼓譟衆人一同上前攔路。在他們看來沈哲子畢竟年幼,未必能有主見或是洞悉到當中的利害,只要阻撓片刻,容得他們衝入殿中去佔住皇帝陛下面前位置,定下主客之分,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可是對方上來便抓住皇太后詔令這一大義所在,再看那些軍士真有一言不合便下殺手的氣勢,一時間倒也無人敢上前試一試沈哲子究竟有無這份膽量。尤其那些琅琊王氏一方的臺臣們,清楚王太保所做出的安排,待看到恭然站在沈哲子身後的路永,神態更是充滿灰敗。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偏殿中的沈恪聽到外間的動靜,近乎虛脫的長吁一口氣,而後才發現衣衫早被汗水浸溼。而旁邊的匡術這時候狀態較之沈恪也沒有好上多少,他心內承受的壓力較之沈恪還要嚴重幾分,看到沈哲子一來便震懾住場面,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喜極而泣,暗歎自己的堅持總算沒有錯。
他對沈恪拱了拱手,然後吩咐部下送上早已經準備好的麻衣素袍換在了身上,又帶兩名隨員各自捧着蘇峻賞賜下來的節杖並印信,匆匆行出了偏殿。
守在太極前殿的兵士們這時候緩緩分開一條道路,身披素袍的匡術在道路中穿行而過,疾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深跪拜下去:“罪臣匡術,恭候王師多時,雖歸王統,難償前罪,請使君責罰!”
對於匡術能堅持到如今這一步,沈哲子也是略感詫異,路上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武力用強搶回皇帝的打算,眼下這個結果已是極好。對於一早便投靠了自己的的匡術,倒也不必再故作姿態,尤其沈哲子也知匡術爲了阻撓臺臣們必然承受很大壓力,揹負諸多怨望。如今自己的表態,對於匡術降後的待遇如何影響極大。
他上前一步,彎下腰去扶起匡術,拍着對方肩膀大笑道:“匡公雖有逆跡,但能於危亡之際守衛皇帝陛下不受侵擾,恭迎王師,可謂臣節得全。”
作爲首先回攻建康並進入臺城的靖難功臣,沈哲子的評價可謂對匡術的事蹟定下一個基調,雖然沒有大肆褒獎,但一句“臣節得全”,便洗去了匡術身上的謀逆之罪。當然,如果皇帝被臺臣們奪去,自有王導、陸曄等輔政之臣假借皇帝的名義,沈哲子的功過如何還要交給別人評判,說出的話自然也就沒有這種法理上的力量了。
匡術聞言後鼻頭一酸,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倒不是對沈哲子心存感激,而是有感於自己的選擇和堅持沒有白費,總算得到了前期的回報。
示意部下將匡術引至身後,沈哲子才上前對那些神態各異的臺臣們說道:“晚輩身負皇太后詔命回攻京畿,僥倖功成,眼下要入殿叩見皇帝陛下,面君之後再拜諸公。”
衆人雖然想法各異,這會兒卻也不知該要怎麼做,只能訕訕回禮,不敢阻撓。
既然王師已至,自然而然便接收了太極前殿的防守,匡術的部衆們紛紛退下再歸各處出入路口防守。沈哲子名爲去拜見皇帝,卻立在殿前看着兵士們換防,待看到還有許多臺臣不死心的站在殿外,便大聲道:“王師雖然入都,叛部仍未盡剿,請諸公各歸居處,以免爲亂軍所害!”
這語調雖然平和,內中意思卻很分明,誰敢再在外面晃悠扎眼,亂軍分分鐘有可能出現將他們斬殺在臺城中!
有人聽出這弦外之音,臉色不禁變得有些難看,過片刻便有人上前問道:“請問沈郎,王師回攻京畿,除貴部以外,尚有哪一部會師於都外?”
“此爲行臺軍事之密,不便相告,以免爲叛軍所知。”
沈哲子先對那人拱拱手回答一聲,然後又轉頭望向親衛,語氣已是殺機畢露:“臺中軍管警戒,再有私議王師軍務者,視同逆黨,格殺勿論!”
那人被沈哲子一句話頂得啞口無言,神態已是極爲尷尬,他問出這個問題除了是真的想知道有哪幾部攻回建康之外,其實也實在警告沈哲子不要自恃先入臺城便作威作福,以兵迫衆,畢竟外面還有王師其餘諸部呢。但他卻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所謂的王師其實已經都在他的眼前了!
眼見還有人不死心的戀棧不去,沈哲子真是覺得不能給這些狗皮膏藥好臉色,索性直接下令道:“爲防叛部潛入臺城圖謀不軌,一刻鐘後清理臺城,仍有在外流連觀望者,一律逮捕,軍法從事!”
這命令一出口,即刻便受到了效果,當即那些仍然流連在殿前的臺臣們紛紛離開此處。只是在離開之前,臉上頗多忿怨之色。
這時候,沈恪也在偏殿中匆匆迎上來,看到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張了張嘴,卻完全說不出話,然而眼眶中已是熱淚盈眶。他在臺城努力經久爲的便是眼前這一刻,當沈哲子踏足臺城那一刻開始,他們整個沈家便與早先截然不同!
“辛苦叔父了!”
看着嘴角翕動,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的沈恪,沈哲子心內也是感懷良多。站在太極前殿面前,他更是忍不住的心潮激涌,他距離殿門只是一步之遙,然而就是爲了這一步,過往的一切努力在這一刻陡然爆發!
邁出這一步,他的人生、沈家的命運、江東的局勢乃至於整個天下的大勢,都將迎來一個新的篇章!
太陽陡然躍出了地平線,光芒再次灑落人間!
有沒有人恨不得一腳把這貨踹進去。。。亂灑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