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這新識舊識,不知深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朗聲問道,聽到他這問話,其他人也都紛紛轉望向竺法深,希望這位佛理精湛的高僧法師再發議論。憑他們的造詣,只覺得這首佛偈有種洞察一切,悠然物外的豁達,細思之下頗有所得,已經很難予以辯駁。
竺法深思路被打斷,神情頗有不虞之色,這首佛偈給他觸動尤深,但若說到點評,卻已經不知該由何說起。
竺法深怯於開口,沈哲子倒不感意外。時下佛教,本就並未本土化,重要的經文缺失,是先天缺憾,不足形成一個完整的傳道經義,《金剛經》《法華經》等重要的經書如今統統沒有譯傳。
因而時下江東之人對於佛法的理解,往往是從玄學的角度加以探討。玄學在西晉時已經達到一個巔峰,從這個角度去詮釋尚有缺失、粗成的佛法體系,便會造成義有千種、法出多門的現象。單單在江東流行的般若說,派系就有六家七宗之多。
如此紛亂的一個局面,便定下了佛教本土化以及發展的一個基調,佛教是派系區分最爲繁複的一個宗教,百家千言,衆說紛紜,乃至於互相攻伐。
換言之,時下如竺法深這一類高僧,對於佛法的理解自己尚且蒙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玄學理論去詮釋佛家觀點,這種格義手段雖然是一時權宜,但也形成佛教這種外來學說本土化的一種風格。
哪怕到了後世佛教經義已經打磨成熟,這種現象仍然難以完全杜絕,並不能說這種手段粗淺,只能說本土文化的頑強。
六祖慧能這一首佛偈,魅力之大並不在於對佛法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解讀,之所以能夠普世流傳,大概還在於那種能讓人似有所悟的意蘊。相較之下,神秀和尚那一首佛偈則就顯得不夠超然,不夠脫俗,心內尚有物,要時時勤拂拭,才能不惹塵埃。
若從玄學的角度去理解,神秀和尚這首佛偈稍顯用力,流於務實。而慧能這一首則逼格陡增,玄虛精妙到了極點。用俗語來解讀,神秀和尚這一首我知道挺牛逼,而六祖慧能這一首,我根本不知道哪裡牛逼。
時下就連所謂高僧造詣都只是如此,至於那些佛法愛好者,大概也就等同後世流傳頗廣“青年問禪師”的段子了。
被衆目睽睽望着,儘管心內尚不知該如何點評,但竺法深也不能長久沉默不語,沉吟了半晌後,才嘆息道:“沈郎前識有所覺,後識乃大覺。我已不知該作何定解,聞者各有體悟吧。”
這麼說便不吝於承認這首佛偈精妙,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夠指點的範疇。於是圍觀衆人,反應各不相同,但顯然都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深公無所言,我卻尚有一點所得。”
沈哲子微微一笑,並無息事寧人的打算,他環顧衆人一眼,繼而笑語道:“凡仰佛者,一等守於行,二等守於經,三等守於言,等而次之不過執於相。於深公這等,或能恪行奉經,已算上等。至於我,應是等而上之身具佛性,深公之言常人或覺妙趣橫生,於我而言,仍是等而下之之論,不知深公可有異議?”
竺法深聽到這話,心內苦笑,縱有心反駁,苦於沒有佛言可引用駁斥,只是稍顯遲疑道:“應是如此吧。”
“你等於佛一途,能體會不過言之一端,或執禮舍財只奉金土雕琢之皮相,等而次之卑流,如何能體會佛性閃爍之妙趣?怎麼敢在我面前妄談佛言!”
沈哲子敢大言不慚論佛性,乃是因爲時下並無人皆具佛性、人人可成佛那種方便法門之說,就連頓悟都不是一個人人接受的成熟觀點。既然已經在這學說裡搶佔一個高地,沈哲子何必要韜光養晦,要讓以後人人羞於在他面前論佛,可保耳根一個清淨。
衆人聽到這話,神態之間自是不忿,但就連竺法深一時都難以佛理去折服對方,他們在這方面又能說什麼?
眼見衆皆喑聲,沈哲子冷笑兩聲,然後便拂袖而去。臨走前亦不客氣的一口啐在王氏兄弟腳邊,隨地吐痰雖然不衛生,但這舉動所傳遞出來的鄙視味道卻是十足。一時間,王氏那幾人勃然色變,但也只能站在那裡橫眉怒視。
庾條旁觀沈哲子舌戰衆人,正覺酣暢過癮,待見沈哲子舉步離開,連忙追了上去。行在道上,他已經忍不住笑語道:“深公乃是都中沙門名流,哲子郎君竟能於此道將之折服,難發一語。今日之後,郎君之名必能風傳都中!”
沈哲子聞言後心內不免一哂,他哪怕不懂佛法,也覺得這竺法深造詣實在難稱有多高深,大概是本身家學淵源養成不俗的玄學修養,而後再格義類比引用佛經,談吐便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但這種完全依附於玄學的佛學造詣,完全流於虛妄幻滅,僅僅只能給人提供一套逃避現實、流於無作爲的理論罷了,算不上有多高明。
歸根到底,終究是他對佛家這一套理論並不怎麼感興趣,哪怕心內會對某些高僧敬佩推崇,但也僅只針對這一個人的品行操守,而非針對那一套學說。至於竺法深,顯然不在此列。
這一類所謂的高僧,面目尤其讓人生厭,遊走於朱門權貴之間,採納別家之長只爲更鼓吹清談之風。時下這種風氣,哪怕就連真正信奉佛法者都不能認同:“汝曹分流佛法,不以真誠,但爲浮華求供養耳!”
水淺王八多,越是亂世,越有這種僞信欺世之輩遊走世間,邀名邀資。便如這個竺法深,人諷之方外遊朱門,此公對以君睹爲朱門,我觀爲篷戶。但說實話,這個年代最不缺的就是篷戶,他又去過幾家?指鹿爲馬,狡辯僞飾,沈哲子沒罵他一句眼盲心迷已經算是難得客氣了,還給對方留了一點臉面。
不過經此一事,那竺法深日後再在建康城見到沈哲子,大概要繞着走避一席之地了。即便心中會有不忿,也不敢宣之於口,否則便是自打耳光,失了雅量。
離開之後,沈哲子也沒了遊園的心情,但因身邊已經沒有別人,憚於與庾條這傢伙相處,便行入池塘邊一座小亭中靜坐。偶有過往之人行到這裡,神色都有一絲異常,或是趨行繞過此處,或是在遠處指指點點,少有人上前打個招呼寒暄幾句,沈哲子也樂得清淨。
就這麼枯坐約莫大半個時辰,午後將近傍晚的時候,那先前消失不見的王府侍女雲脂復又嫋嫋行來,進了亭中後先是連聲致歉,然後才又說道:“大王已於殿中等候,請兩位隨我來吧。”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與庾條起身,跟隨雲脂往大殿行去。沿路也遇到其他行往大殿之人,但因先前之事,對沈哲子的態度則不免有些疏離冷淡。沈哲子本就沒打算在這僑人云集之地得人青眼,因此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能讓旁人感覺不舒服,偏偏還無言指摘,怎麼算都不該他感覺鬱悶。
再行入大殿中,沈哲子便看到殿內有了新的佈置,原本一些無用陳設都被撤除,寬宏的殿堂內卻擺了近百個座席。原本殿上被屏風遮掩的座榻此時也有一個身穿王袍的年輕人坐在那裡,應是今天的主人公東海王了。
上首幾個座席已經有人坐在了那裡,或是戴邈這樣越府出身的臺省重臣,或是羊忱這樣的時之名士。王家幾兄弟的座席也比較靠前,見沈哲子行入殿中,臉色便又都陰沉下來,像是死了老子一樣。
“請兩位入席。”
那侍女雲脂這會兒話倒不怎麼多了,將沈哲子和庾條領到王氏兄弟旁邊的座席虛引道。
看到這個安排,沈哲子倒是微微錯愕,繼而望向殿上的東海王,恰看見東海王也在注視着他,神態頗爲溫和,似有善意,倒讓沈哲子略感意外。先前一場風波自然不可能瞞過主人,但沈哲子的表現張揚有之,但若說能因此博得東海王的好感,則又有些不可能。
心內雖然有些奇怪,沈哲子索性便安坐席中,剛一落座,便聽到旁邊的王彪之冷哼了一聲似是極爲不悅。這時候沈哲子反倒淡然起來,對着王家幾兄弟笑笑,一副大度不與之計較的神態。
今次到來賓客諸多,能夠入殿被東海王親自接待的則僅僅只是一小部分。其他人或是難以入內,或是根本就意不在此,比如那個比沈哲子他們都早到的庾家老幺庾翼,已經不知遊蕩去了哪裡,沈哲子壓根就沒有見到。
等到衆人皆入席,東海王在殿上笑語幾句,然後便命人傳膳。過不多久,便有諸多僕役侍女自殿外行來,穿梭於各座席之間,奉上餐食菜品,酒水酪漿之類。
時下南北飲食口味還是比較大的,北人面食炙肉,南人飯稻羹魚。主食之類沈哲子倒不挑剔,反正他也有點餓了,只是對那飲品酪漿,確是有些接受無能,羶味略重,油性太大,只是淺嘗輒止。
那王彪之在席上頻頻望向沈哲子,終究忍耐不住譏諷道:“貉子也能食慣北餐?”
沈哲子聞言後冷笑道:“太保亦要巧作吳語,南人食北,有何出奇?”
“憑你也配比於太保?”王彪之頓做不屑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志者踵賢跡而行。至於守戶豚犬,慣於庭內亂吠罷了,少見多怪。”
沈哲子冷笑一聲回道。
王氏幾兄弟聽到這話,神色皆是羞惱,但也不得不承認言辭上實在難佔到上風,只在席上作橫眉冷視狀。
既然得了清淨,沈哲子才懶得理會這幾人,填飽肚子要緊。一餐飯再無波折,只是剛剛放下餐具,便聽身後那侍女雲脂在其耳邊低語道:“郎君若是餐畢,可否暫時離席,有貴人相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