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沙河北望,曠野平廣,全無地勢險阻可供依仗。
在過去一段時間裡,謝艾所率中路軍主力同樣面臨右翼兗州軍的問題,那就是機動力嚴重不足,包括奮武軍在內的騎兵力量都需要在後方遊走撲殺、庇護後勤運輸路線。
而中路軍主力所面對的對手,又比上白的羯軍要強大得多,留鎮襄國的羯軍雖然軍權被分割,但麻秋手中所掌握的騎兵兵力最起碼有兩萬之衆。中路軍前鋒在到達沙河之際,兵數堪堪一萬五千餘衆,是經過接連幾場的惡戰纔在沙河立穩。
但就算如此,謝艾仍然沒有引部龜縮沙河大營中,而是有條不紊的從容佈置,將麾下兵衆利用到極致,於襄國南面平野中從容鋪設開來。
襄國南面地形雖以平野爲主,但也並非全無變化,林野、溝壑、沼澤等種種地形一應俱全,立足於這些現有的地理條件,在過去這段時間裡,謝艾指揮各路兵衆、役力,壘土爲丘、深挖壕溝,多設營壘,使得原本乏甚變化的襄國南郊步步險途,甚至就連襄國遊騎都不敢隨意出城遊蕩。
步騎對陣,騎兵是佔據着絕對的優勢,機動離合,任意來去,首先已經立在了不敗之地。平野會戰,如果沒有堅固的營壘城池作爲依仗,步卒可以說是待宰之衆,或能憑着裝備的精良得於自保,但反擊之力實在匱乏。
但戰爭之妙,就在於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的變化,兵法之奧妙,謝艾於沙河與襄國這一片天地中表現得可謂是淋漓盡致。
隨着後路各邊悉定,沙河大營也陸續得於增兵,特別是隨着謝奕所率騎兵填入右陣,整個沙河大營所擁兵衆已經達於三萬之衆,另有丁壯役力五萬餘人。
如此龐大的軍力,謝艾並未以中軍獨重,而是層層外遣佈設,以他中軍大帳所在的沙河大營形成一片闊及十數裡的營盤。而隨着騎兵比例的增加,這一範圍仍在繼續擴大,到如今前陣已經推到近及襄國城池十數裡外的郊野。
中軍大帳所在乃是一片規模不甚大的土丘,謝艾又命令兵卒役力將這片土丘壘土疊高,架設戰堡,務求營盤各處兵衆轉首便能看到中軍旗令之變化。
軍中能戰之卒並分十軍,除兩路遊騎用以策應諸軍之外,餘者八軍各自獨成一座大營,一座大營又分八小營,六十四營軍衆錯落分置,如星斗張合。諸營內外層次分明,所處位置、地勢不同,又搭配以不同的器械武備。各營之間距離有大有小,闊者將近裡數,窄者連營而設。
整座營盤,極富變化,哪怕是知悉方面,也難推演全局,以至於交戰數月之久,襄國的羯軍甚至不知晉軍所擺設的陣勢乃是威名赫赫的古八陣。
八陣之名,古已有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黃帝麾下大將風后八陣,及後又有先秦穰苴八陣,漢八陣等等。先秦古法,今不可追,而漢八陣則就是漢時北擊匈奴的強大戰陣,其中不乏以步制騎的妙法。
今世所言八陣,則主要是三國蜀相諸葛亮所設武侯八陣,三國舊年,宣帝司馬懿對戰諸葛武侯,雖以強大之衆,不能破蜀寡弱之軍,以至於宣帝感慨諸葛亮天下奇才也。及至中朝,同樣不乏兵家鑽研武侯八陣,並增以器械之變化,使得陣勢越發強大。
八陣之名雖然赫赫,但如今王師之中能夠掌握的卻是稀少。一者陣圖繁多,而中朝舊籍至此已經多有不存,很難由一些缺失的典籍中得推全貌。二者便是變化繁複,非軍紀嚴明、訓練有素的精銳之衆不能成軍,否則不待敵軍攻來,單單中軍變幻旗令便足以讓各營軍衆無從接受並實施,自亂陣腳。
真正的古八陣,包括近代的武侯八陣,謝艾也並不瞭解,他雖然也從一些殘缺古籍中推演出一部分八陣陣圖,但更多的還是結合自身的軍略才能再作推演創造。
鎮守枋頭多年,行臺大將軍予以十足的信任,在防備羯軍之餘,謝艾也一直在訓練枋頭軍衆操練八陣,至今已經卓有成效。
北進沙河之後,雖然也有各路王師友軍加入部伍之中,但主體還是久經操練的枋頭軍衆。雖然八陣旗令多達數百種變化,但這些軍衆也都是經過長達數年之久的操練,特別那些營中擔任兵長的卒衆,他們或是不及同袍英武,但對於旗令的辨識和執行已經成爲深入骨髓的本能。
有了變化莫測的八陣陣型,有了訓練精熟的卒衆,可謂是磨劍數年,一朝用命。儘管在兵種的搭配方面,王師相對於羯軍是處於明顯的劣勢,甚至就連地形上都無從依仗,但中路軍仍是逆流而上,在羯國精騎的兇惡打壓下一點點接近襄國。
北伐羯國乃是社稷大事,天下凡帶甲之衆俱難側身於外。隴右強軍東經關中,加入幷州戰場作戰。而作爲江東舊年第一軍府的荊州軍,自然也需要派出代表參戰,無論戰績如何,這是基本的態度表達。
荊州軍方面一共派出三路人馬合共五千軍衆,一路由竟陵太守李陽之子李果率領,目下跟隨河內韓晃遊戰於太行山側,另外兩路則由武昌太守鄧嶽之弟鄧逸並豫章太守周撫之子周楚統率,俱受中軍大都督謝艾統率。
江東舊年,荊州自有分陝之重,除了對於國內局勢深具定鼎之威,某段時間內更有以一州之力獨當三大敵國之強悍。
只是隨着大將軍歸國掌勢,於河洛創設行臺之後,荊州軍的威名才漸漸有所回落。特別是襄陽的桓宣加入到西征關中戰事後,荊州便已經從原本的分陝大鎮降低成爲只負責蜀中成漢的方面戰力。
所以對於這一次北伐羯國,荊州衆將也都懷揣一股悶氣,各遣麾下精銳將士,希望能夠於大將軍親征戰事中搏於優異表現,再塑荊州軍威。北上入軍之後,便主動要求前往最兇險的前陣,負責最艱難的戰事,乃至於裂目以爭,壯烈十足。
目下在王師大陣最前方的一處大營外,正在進行着一場對戰搏殺。
這一營軍衆營主便是荊州勇將鄧嶽之弟鄧逸,鄧嶽於荊州有勇冠三軍之名,如今雖然已經漸漸年高,但仍每每臨戰衝鋒陷陣,勇不畏死。
相對於其兄鄧嶽,鄧逸要顯得有些平平無奇,其人本身也乏甚戰名,身軀瘦弱,沒有什麼悍勇姿態。但是由於荊州軍目下還有別於行臺直屬各路王師,北進者主要爲鄧氏部曲,因是纔有鄧逸典軍。
前方的戰場乃是一處平坦野地,隨着後路穩定,也有許多戰馬逐漸補充進各營之中,今日出戰者便是一營王師遊騎。羯軍的軍營就設在十數裡外的襄國城外平地上,有約五百名騎衆出擊與王師遊鬥。
眼下寒冬時節,戰場上雜草要麼被踩踏一空,要麼被收刈焚燒,但是隨着騎兵往來衝殺,仍有大團的煙塵籠罩於戰場上,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觀戰的視野。
雖然看不清楚具體的廝殺畫面,但那打殺聲聲震於野,令人聞之血脈賁張。
鄧逸自率三營近千兵衆壓陣觀戰,神情頗爲凝重。在其身後兩翼各有鹿角車向左右鋪開,士卒們並持弓弩,神情嚴肅的凝望前方。
混亂的廝殺聲中,突然響起一段嘹亮尖嘯,旋即便聽到戰陣中響起了喝彩叫囂聲:“賊將已死,賊將已死!”
鄧逸所在前陣距離戰場尚有裡許的距離,聽到寒風送來這模糊的喊叫聲,心絃頓時繃緊,他稍作遲疑,纔將手臂一揮,後方又衝出幾十名騎士,直向戰場方向衝去。
雖然各營都增添了一部分戰馬,但數量仍是有限,派出這些遊騎之後,營中已經沒有了戰馬留備。如果不是戰場上廝殺那名將領非同尋常,鄧逸也不會將所有騎兵全都派出。
片刻後,戰場上塵埃漸落,結果也有了分曉,衆多騎卒向北方羯軍營地衝去,衝在最前方的騎兵陣型潰亂,後方追擊者則顯得氣勢旺盛。
眼見是己方獲勝,鄧逸臉上也露出輕鬆表情,只是看到己方騎士們還在不依不饒的追殺羯軍潰卒,距離對面營壘已經漸近,而敵營中隱隱又有了部伍集結的跡象,鄧逸又皺起了眉頭,擡手示意鳴金收兵。
金戈聲清澈悠揚,追殺羯軍的騎士們聽到軍令,心中雖然有些不甘,但還是勒馬迴轉,返回了己方的陣線。
“少主英武冠軍,陣斬羯將!”
靠近己方陣線後,騎士們仍是激動異常,簇擁着當中一個將領,歡暢大笑,喝彩連連。而中間那名將領也以大槊挑起一個血淋淋的羯將首級,奔逃途中早將兜鍪甩脫,露出一張神采飛揚,但卻稚氣濃厚的臉龐,分明只是一個少年。
“末將率部出戰,幸不辱命!”
少年飛奔至前,馬速未減便靈活的躍下戰馬,顯示出高超的騎術,他揮手將馬槊掛在馬鞍上,趨行上前雙手奉上那名羯將首級,只是在湊到鄧逸馬前的時候,臉上喜色稍斂,流露出幾絲不忿:“正待要挾勝旋陣撼營,叔父何必要鳴金收兵?”
鄧逸聽到這話,擡眼瞪了少年一眼,上前拍拍少年肩膀,甲衣上血水凝結的冰層簌簌剝落:“兒郎敢戰自是可喜,但也不可小覷兵兇,樂極生悲。”
說話間,又見敵陣煙塵飛騰,千數卒衆飛奔出營衝向戰場,明顯是不甘先前落敗,想要挽回被斬將之恥。若是先前王師騎衆不退,此際再想脫離戰場便不容易。
少年臉色變幻一番,隨手將那羯將首級摔在地上擡腿踩住,仍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兵若不兇,大功何得?既然臨陣,生死無顧,但想殺我,嘿嘿,也要拿出足夠人命來鈍我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