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降將張坦,很快被送到了濟南的歷山,歷山腳下的歷城,便是如今沈牧大軍駐紮所在。
一路行來,這個張坦也是感念良多。他是羯國新進提拔的大將,之所以被舉用,更多的原因還是石虎爲了籌措今次向南征戰、爲了獲取他們冀南晉人鄉宗的支持。在此之前,他就任冀北郡守,並沒有常年待在與南人對峙的第一線。
天王石虎對他們這些晉人豪強世流,態度也是矛盾的很,既有那種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的猜忌,又有不得不引用倚重的無奈,譬如今次張坦的被舉用。
如果沒有冀南這些鄉宗的支持特別是錢糧上提供的輔助,憑羯國目下的狀況,是很難發動起如此大規模作戰計劃的。所以儘管石虎一直不願將諸夏出身的官員安排在與晉人對峙的第一線,今次也不得不如此。
張家也是依傍羯國日久的門戶,尤其石虎這種猜忌的心思又向來懶於掩飾,以此作爲一種震懾,張坦對此倒是很清楚。實際上在他看來,石虎的這種心思是有些杞人憂天,顯得多餘。
雖然南面的王師一直在標榜正朔所在,殺胡興復,但其實對他們這些真正根植河北年久、歷經動盪而屹立不倒的鄉豪世家而言,只要晉軍一日不殺過河北、將羯國掃除,對他們的吸引力都不太大。
甚至可以說,在如今的羯國,他們這些河北的鄉豪世家從忠誠性上而言,其實還要高過石虎所倚重的那些雜胡豪酋。倒不是說他們天生奴性,而是家大業大俱在河北,即便想要南投,哪有那麼容易啊!
而那些胡酋們本身便沒有鄉勢鄉望的牽絆,麾下人馬便是所有家產,轉身投敵要容易得多。如果不是晉人那位沈大將軍顯威中原以來,對於胡虜一直談不上友好,而且晉人王師每有屠虐胡人的事蹟流出,按照當下南北勢力的對比,一旦晉軍以寬宏優越的態度敞開懷抱招撫羣胡,過河南投的胡衆只怕要如過江之鯽一樣稠密。
比如張坦,他今次所以臨陣投敵,也是因爲心知今次軍敗、返回之後則必死無疑。而且由於石宣今次提前南來,本就不是天王石虎的授意,說不定之後再做追究,他自己身死尚且不止,整個門戶只怕都要遭受牽連。
人皆樂生厭死,張坦自然也不能免俗,何況就算是他之後慨然歸營赴死,於整個家業也無助益,但在這南北即將再次展開大戰的關頭,毅然投靠晉人,或許還能另開一番局面。
若是能借晉人勢力將留在東武城的家人們接應南來自是最好,即便不能,憑他身爲羯國高級戰將、知曉諸多河北機密軍務的條件,恰是目下晉軍最需要的情報,以此也能讓他在河南博取一個立身位置。
所以儘管已經成爲待罪的階下囚,張坦對於自身前途命運倒也不怎麼忐忑憂懷,安心順從的接受晉軍的安排。
巨樓嶺在濟北郡中,一路行往濟南,一路所經之處,都可以說是晉人沿河備戰的區域。張坦因爲是戰時提拔,對於河南形勢也有許多不瞭解,但常情以論,也覺得此一類的臨河緩衝地帶,應該也如河北一般堅壁清野、荒廢過甚,沒有什麼值得觀賞的。
但是一路行來,他的這一觀念卻是大受挑戰。沿途郊野,雖然也都不乏戎戍設施、多有鄉曲義勇結隊周遊郊縣,備戰防賊,氣氛顯得很不輕鬆。
但除此之外,沿途這些地界卻並沒有如河北一般、一應農桑事宜盡皆廢除,反而耕田如錦鋪開、桑林蔚然成蔭,如果拋開那些周遊鄉野的義勇鄉卒,加上張坦本身就是渡河侵犯河南的敵將,還要錯以爲自己步入什麼承平日久的內陸繁榮地境。
“難怪舊年多聽河北時流誇言行臺善治,本來還以爲只是鍼砭諷議當下局面的虛誇之言,如今親臨其地,言猶覺輕啊!”
張坦並不心憂自己的前程際遇,因此倒也有心情在欣賞風物之餘,感慨傳言果然不虛。如今的羯國,石氏雖然看起來仍是強悍之際,帶甲之士尤甚先主石勒當年,但其實已經落入窮兵黷武的外強中乾。
而晉國在與羯國這一強大對手對峙且不落下風之餘,還並未因此荒廢國中的各種休養營建,長久以望,誰勝誰負可想而知。
所見河南臨河之地已經殷實如此,張坦也有些瞭解何以天王石虎如此大動干戈、集結國中精銳之衆,主要意圖竟然只是爲了南來劫掠爲那種流寇生計。一旦今次果能得手,收取河南諸多物貨、資用國中,的確能夠極大程度的緩解羯國目下所面對的諸多困境,再得延續國運也未可知。
但這跟張坦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甚至於張坦不乏惡念想到,石虎之子酷烈暴虐而絕棄衆助,逼得他這種重要的將領都不得不臨陣投於敵國,這大概也會成爲羯國今次用事最終失敗的契機之一。
想到這裡,對於接下來將要見到的南人主將沈牧,張坦心中也是充滿了期待。
濟南的歷城,如今作爲大軍駐紮所在,營舍也都層疊鋪陳,綿延十數裡。
駐紮在此真正戰卒倒不算太多,泰山郡常年鎮卒三萬餘衆,沈牧離開泰山之際,便分遣各路人馬而出,自己親率萬衆北上濟南,再加上沿途彙集而來的軍府將士,如今在歷城共集兵衆兩萬六千餘人,還有各類的雜卒、役夫又有兩萬餘衆。
張坦此前雖然在巨樓嶺與晉軍作戰,但戰時非常,除了感念於晉軍頑強之外,倒也沒有其他更多感受。可是在抵達歷城之後,眼見那井然有序的營舍、靜默肅穆的王師人馬,他心中下意識生出欽佩之感。
軍紀嚴明,未必就作戰勇猛,但作戰勇猛之外,兼有軍紀嚴明,那絕對就是當之無愧的精銳之軍!
再看到晉軍於歷城的營舍規模,張坦不免更加慶幸自己投敵決定之正確,羯國南來襲擊碻磝得手,看似是佔了先機。但在周邊的城邑,晉軍還常備有如此精銳的人馬,也知此戰最終發展走向如何,實在不可作樂觀之想。
而且石宣貿然前進,已經與真正的中軍脫離了節奏,晉軍若能抓住這一點機會,各部盡發,完全有可能將石宣所部搶先殲滅於河南,以小挫之始勇得先捷。
“不過,渤海公既然也來了,只怕還會有變數……”
久在羯國爲將任事,對於黑旗龍驤軍是一支怎樣的隊伍,張坦自然不陌生,不過轉念一想,這正是體現他價值所在的地方,於是心情便更加篤定安穩。
歷城派出接收俘虜的乃是一個看起來很年輕、未及而立的儒士模樣的參軍,其人自陳名爲謝曜。
這也讓張坦更加放心一些,畢竟無論他有着怎樣的底氣與篤定,終究是一個臨陣投敵的敗軍之將,一旦晉人派來接收的是一個粗豪武人,言談難免肆無忌憚,對他多有羞辱也是難免的。
“張君能夠曉知大義,棄暗投明,也實在難能可貴。”
那個參軍謝曜言談氣度也如風姿一樣的和藹,對張坦更是沒有什麼冷嘲熱諷,甚至還讓人準備時服衣袍、讓張坦得以換下身上那略具羞辱的囚服。
換下這一身囚服後,張坦心態更放鬆,他自然也不敢在這年輕人面前託大,之後迅速繞出對謝曜長揖到地,語調中既有慚愧、又不乏悔恨:“敗軍之將、適亂餘辜,實在難當禮下。”
謝曜淡然一笑,親自將張坦送入尚還有些空曠的戰俘營中,對他說道:“張君家門,乃是河北冠帶表率,本不該如此怠慢。只是目下戎務繁多,實在無暇餘顧,還望張君暫作忍耐。”
張坦又連忙揖禮道不敢,他心中還在轉動思緒,思忖該要如何將話題引到他體現自己價值的方面,卻不料謝曜將他送入簡陋的營舍後,便轉身告辭。
張坦見狀不免有些方寸失據,但他也不願拉住謝曜竹筒倒豆子一樣將所知羯軍情報盡數傾訴,畢竟身爲一個階下之囚,該有的自謀思量還是要有的。
“失序之民,僥存敵邦,偷生已是爲恥,更以無奈之身受挾以攻父母邦國,實在大罪難贖。如今幸蒙王師不棄,暫予苟且生機,感激涕零,無以爲報,懇請參軍能夠稍予紙筆,允許罪人自陳所知河北事務種種,若能稍助當下邊困,也能讓罪人略得安心。”
張坦也並不奢望他來到歷城便能第一時間見到沈牧這個南面重將,畢竟他價值還未顯露端倪,加上目下正是兩軍交戰之際,沈牧大概也沒有心情第一時間迎見他這個敵方降將。
謝曜聞言後便笑了起來,又贊幾句張坦迷途知返、不負高義,隨後便讓人將紙筆送來,並當着張坦的面吩咐營卒,之後一應飲食事宜都不要怠慢了,這才又匆匆離去。
於是張坦便在這歷城營地中住了下來,也用營士提供的紙筆開始錄寫他心中所知的河北事務。這其中許多都與當下軍事無關,但也絕對是晉國的斥候諜報輕易不能蒐羅涉及的羯國內部或人事或風物,每天寫完之後,便恭敬請營卒送入中軍。
倒不是說張坦自以奇貨可居,而是他如今身爲階下囚,生死不由自己掌控,也並不知沈牧其人究竟品性如何,若將他的價值過早坦露消耗,之後被人一刀收斬,他才真是無處訴冤。
如今既能彰顯出他的價值,又不將真正的核心過早透露,於人於己都留有極大的斡旋空間。他們東武張氏,能夠在遍地腥羶的河北羯國得以立足,謀身的智慧也實在不乏。
可是讓張坦失望的是,雖然這三天時間裡他始終不曾間斷招供,所涉內容也由淺及深,算是充分體現出了他的誠意與價值所在,但卻遲遲沒有等到營中主將沈牧的召見。
這不免讓張坦焦躁不已,篤定不再,要知道他價值所在,大半還是體現在當下這一場南北的戰事中,能夠及時給晉軍提供羯軍種種情報、得以料敵先機,一旦錯過這一重要時機,或者外界的戰事又發生莫大的變數,他所掌握的情報便難免過期,價值也要大打折扣。
他如今被拘禁在這一簡陋營地中,所見雖只方寸,但也能夠看到周遭營舍中晉軍將士出入更加頻密,一副大戰即將展開的凝重氛圍,也讓他更感時不我待。
沈牧雖然遲遲沒有召見張坦,但是那個參軍謝曜倒是來過幾次,也留下來與張坦談論許多,內容主要是圍繞張坦所交代的那些河北風物種種,竟也少涉當下的戰事。
終於在第三天的傍晚,張坦實在忍耐不住,更兼通過這幾日的接觸,他對謝曜這個年輕人也有了一些瞭解,於是在謝曜到來的時候,他便望着對方說道:“謝參軍,不知沈都督可曾批閱我所陳述事宜?”
謝曜聞言後便笑語道:“張君所涉種種,包羅河北事務良多,我等任事者豈敢怠慢,俱都即時呈獻都督帳下。但都督是否批閱,確非我能所知了。”
張坦聽到謝曜模棱兩可的回答,神態間的失落也是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來,他深吸一口氣,語調誠摯道:“我如今待罪階下,若言必稱忠義而無自計,想必參軍也要笑我虛僞。舊年患於鄉危身困,不得不屈身事賊,這實在是見污世道、羞辱門庭的罪跡,我不敢審辨。今次南來,臨陣自縛歸義,雖然半在無奈,但也實在是想要投效王事。如今雖然身在監下,更見王師豪壯種種,想要憑我一知薄能得於立身求進,這一點心跡熾熱難耐,相處數日,參軍可有知我?”
“大將軍風骨擎天,行臺勢大壯威,大凡耳目聰明尋常之流,奮身投於大將軍麾下求用,這是人之常情,並無可疑。”
聽到謝曜這麼說,張坦鬆一口氣,而後又說道:“我舊日身在敵營,不敢自晦隱惡,也的確是手執權柄,深悉機宜,當中種種,都督若能兼聽採納,必能助益當下軍事。而我急於洗罪立功,凡有所問,也絕對不敢隱瞞包庇。這一點心跡,還請參軍待我坦陳沈都督帳下!”
講到這裡,他又擔心謝曜年輕不敢擔責任而不會爲了自己盡力奔走,於是便又說道:“譬如當下,便有一謀,參軍禮待我良多,我也無以爲報,便以此策盡告,求於惠人惠己。”
說話間,他便講起羯國近年來所經營的興國渠並臨清城種種,這都是在他家郡境之內的事務,講起來自然翔實無比。更兼他今次作爲石宣的前鋒副將南來,對於這場戰事中興國渠和臨清城能夠發揮出的戰略意義也有一個極爲深刻的認識。
“臨清所在,便是石賊今次資秣集散重點。”
他講到這裡,擔心謝曜不通軍務、認識不到這當中的意義之大,便又加了一句:“譬如後漢末年袁本初之烏巢,乃是羯國名門所在。早前因有羯國精軍龍驤戍守,此地自然難以撼動,但如今龍驤軍已經過河南來,而羯主石虎所率中軍方抵信都,南來還有一段時間。若能抓住這一點空當,以奇兵突襲臨清,羯國雖千萬之衆,也不得不無功而返!”
爲了讓自己的處境有改善,張坦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他又說道:“清河是我鄉郡所在,臨清督守文武官屬,其中不乏我張氏子弟義故。謝參軍若能將此謀進獻,而沈都督又採用此謀,我必泣血痛書以說家衆義故,爲王師助陣揚威!”
謝曜聽到這裡,臉色便也凝重起來,他在席中小坐沉吟片刻,而後便起身道:“此事關乎重大,非我區區能決。還請張君於此暫候,成或不成,我必給張君回信!”
眼見謝曜疾行而出,張坦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心情也是忐忑無比。他也能夠明白,憑他一介降將,臨敵縱有陳獻,也實在讓人不敢盡信。所以眼下他也是在賭,賭那個沈牧有沒有膽略豪氣採納他的計謀,成此奇功。
謝曜離去後便沒了聲息,整整一夜張坦幾乎都沒有閤眼,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謝曜才又出現在這個簡陋的營舍中,臉色也是明顯的疲憊。
“如何了?”
張坦心憂前程處境,這會兒也沒有心情再作虛禮,上前一步抓住謝曜的手腕顫聲問道。
謝曜倒也不賣關子,對張坦說道:“張君此策,昨夜我已經陳於帳下,都督聽過之後,也囑我一定要致謝張君高義。”
聽到這話,張坦狂跳的心總算落定,全身更生出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但他此刻也不敢鬆懈,即刻便說道:“我這便打理儀容,隨謝參軍同往敬拜沈都督。”
“這、這倒是不必,都督雖然喜於張君高義,但之後攻伐如何,軍中已有定計,倒是不必……”
聽到謝曜這麼說,張坦頓時又愣在當場,只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又聽謝曜說道:“不過張君你小作梳洗也正合適,稍後大軍便要開拔回攻,張君少不了也要隨軍出行。”
之後種種,張坦已經有些模糊,渾渾噩噩被謝曜引領離開戰俘營,頭腦始終混沌。
此刻整個歷城大營俱都分外熱鬧,諸多人馬整理戎裝,將要奔赴戰場,人馬雖然勢衆,但卻始終鬧中有序,不顯雜亂。
但這會兒張坦已經沒有心情感慨於此,他想不明白,明明只要奇襲臨清得手之後,便能腰斬羯軍後續的諸多謀劃,至於輕進河南的石宣並石韜所部敵軍,在後路無援的情況下,自可從容圍剿鎮殺。如此妙計舍而不用,那個沈牧又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他昏昏沉沉跟隨於謝曜身後,不知不覺行入一處武賁標立所在,在一衆悍氣外露的兵衆們簇擁之下,一名蓄着短鬚、年富力強的將領騎乘戰馬,居高臨下以馬鞭點了點張坦,之後便笑道:“你就是降將張坦?你此前進策,謝明翰已經道我,好得很,性命算是保住了。之後隨軍出行,安分些,保你不死。”
聽到這話,張坦哪怕再怎麼遲鈍也知曉其人身份,他連忙上前一步,跪在塵埃中說道:“奇襲臨清,卻敵佳策,還請都督再作權衡……”
沈牧聽到這話後,便哈哈大笑起來:“我王師用事,積累至今,豈賴區區奇謀險策才得立功?你這謀算也是不錯,但還是小了些,我正要掃蕩冀南,痛擊羯軍,季龍若因此失膽怯不來,數萬虎狼之士,大功何處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