碻磝的水營大帳中,石宣臉色陰冷,原本修整尚算美觀的虯髯,這會兒望去也雜亂得很,特別左腮位置缺去了一大塊,微有焦糊狀,露出內裡粗糙暗紅的臉皮。
大帳下,還有十數名華裳女伎翩翩起舞,這些女伎一個個打扮得美豔無比,乍一望去也是笑靨如花,但若仔細觀察,纔會發現她們臉上的笑容彷彿被畫上的一般,顯得僵硬無比、毫無生氣,一點變化都沒有。衫裙下的身軀不乏曼妙,但那轉踵擺臂之間的顫慄卻根本無從掩飾。
但就算是這樣,如此一副畫面也足以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尤其是在經歷一場大戰之後臨席欣賞如此美致畫面,更能讓人情緒放鬆舒緩。
可是帳上的石宣雖然眼望着伶人起舞,但眉目間卻沒有什麼陶醉之色,很明顯心思不在此處,特別眸中頻頻閃爍的兇光,更顯露出其心情之惡劣。
“殿下……”
帳外響起稟告請入之聲,侍者擡頭見石宣微微頷首,纔將門外之人引入進來。
步入帳內的是一箇中年戎袍將領,其人乃是石宣的親信部將名爲楊杯,雖然帳內鶯鶯燕燕,但他卻視若無睹,垂首疾行待到石宣座前丈外,便彎腰下拜,膝行入前,語調也恭謹無比:“殿下,戰獲並斬首諸事已經整理完畢。”
說話間,他便將一份籍冊呈上,自有石宣身側侍者上前接過,稍作請示之後便展開誦讀起來。
聽着侍者的誦讀,石宣臉色更加陰冷,終於按捺不住心頭怒火,他驀地踢飛面前桌案,近乎咆哮道:“只有這麼多?”
眼見石宣如此惱怒,那部將楊杯並左右侍者俱都齊齊叩倒,不敢發聲。至於那些舞動的伶人們,身姿在稍稍僵硬一下後,很快便又恢復如初,只是臉上血色全無,望去更像是精緻的木偶而非活人。
楊杯戰戰兢兢道:“晉軍水師大部西行,本已攜走大量資貨。令此前賊衆殘部引火……”
講到這裡,楊杯陡然感覺到側方疾風驟起,繼而便有一硬物直接抽打在他的臉龐上,他整個人都眼冒金星,直接被那股莫大力道掀飛,半個頭顱都顯得麻木起來,頭頂的兜鍪更不知飛去了何方。
石宣手持着一柄鑲嵌寶石的金杖,整個人目眥盡裂,他甩去金杖上因抽打楊杯而沾染的血水,心中兀自怒氣難消,轉眸看到帳中那些欺侮的美伎,反手抽出佩刀來,一刀切向其中一名伶人的脖頸。
石宣其人向來都因悍勇頗得其父喜愛信用,要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伶人泄憤,又怎麼會有什麼波折。很快那伶人哀呼一聲,驚懼乍現的表情還殘留在臉龐上,一顆美麗頭顱已經滾落在地。
如此血腥一幕,卻並未在帳內引起太大的惶恐,特別是那些柔弱的伶人們,儘管已經驚恐欲死,但卻根本不敢發出什麼驚呼聲,更有兩人忙不迭衝上前去,將那滾落在地的頭顱撿起,忙不迭用身上的衫裙擦拭那頭顱臉龐上沾染的血漬,並快速將之擺在了案上。
看到這一幕,石宣臉上才流露出幾分笑容,他擡腳踏在一名匍匐在地的伶人肩上,獰笑道:“太子與我,誰的刀更鋒利一些。”
“殿下刀利,勝太子十倍……”
伶人忙不迭顫聲說道,石宣聽到這話後,神經質一般的呵呵一笑:“收起頭顱來,使人傳送歸國。除了那圈在宮閣的厭物,誰又樂意把玩此類腥器。”
講到這裡,石宣才又回首望向已經翻過身來,捂着頭顱繼續匍匐在地的部將楊杯,獰聲道:“碻磝是南賊要害所在,營房寬廣,卻只收得這一點殘貨,你道我信是不信?營下奸惡,欺我無知?即刻搜索各營,敢有藏私升斗者,全營處斬!”
“殿、殿下切、切不可啊……”
那楊杯此刻半邊頭顱都紅腫脹裂,口齒也有幾分不清:“眼下還在敵境,南賊必也迅猛來救,此刻實在不宜刑令太苛……”
“蠢物,住口罷!若連家奴都震懾不住,還敢奢望攻破強敵?”
石宣聽到這話,神態更顯猙獰,特別是摸到被火星迸濺而燒掉的半側虯髯,心情便更加的惡劣,有繼續要向楊杯大打出手的跡象。
正在這時候,帳內又飛奔入一人,乃是一個面白無鬚的閹人,其人叩入帳內顫聲道:“奴等一命,實不足惜。但若不能拱從殿下入主東宮,永昌趙國,實在死不瞑目……”
“我父子儲繼,天命歸從,是你等奴婢能作議論?”
石宣仍是惱怒異常,但情緒終究還是稍稍平穩下來,一副餘怒未息的樣子坐回位置上,皺眉道:“主上密令我集衆平原,待他大軍御駕親臨。你們這些賊奴鼓動我先發奪功,在此處卻死亡甚重,所得又如此匱乏,區區一個碻磝,能保我免於主上斥問?”
石宣之所以如此惱怒,就在於跟預期中相比,他今次南來所得實在太少了,少到讓他完全無法接受。
他這一次用兵於南,可不僅僅只是一次倉促的偷襲那麼簡單,其背後還有着一整套龐大的戰略計劃。而這計劃的策劃者,便是他的父皇石虎。
石虎目下大軍集結於幽冀之間,看似將要大舉寇入幷州攻殺太原的石生。但這一切都是在掩人耳目,迷惑晉人視聽而已,主要的意圖,就是爲了將晉軍的兵力和精力俱都牽絆在太行山西境,包括招引塞胡南來,都是爲了在西境給晉軍施加壓力。
石宣作爲石虎的愛子,本身又常年坐鎮於冀南,石虎在傳授機宜的時候,也並不刻意隱瞞。幷州得失,對於羯國而言的確是有着存亡之患,一旦落入晉軍手中,將會把他們羯國徹底困在河北一隅,成鎖龍之勢。
幷州得失,誠然重要,晉軍肯定也明白這一點,爲了保證西線戰略不出現大的翻盤逆轉,連東方的兵力都向西抽調。區區一個塞胡南來,不值得大動干戈,但若加上幷州這個目標,那就值得大筆投入了。
但是除了幷州得失之外,羯國還面對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多年來窮兵黷武的征戰,已經內囊空乏,徒具龐大兵力,已經漸漸有維持不住的趨向,特別南面洛陽行臺越來越強盛,也讓河北的晉人越來越不配合,所以極其需要開闢一個錢糧來源。
相對而言,幷州雖然得失堪憂,但幷州周邊形勢也複雜,本地的豪強鄉曲、內遷的諸多胡虜盜匪、再加上對中國地貪戀年久的塞上羣胡,就算是晉軍在幷州的爭奪中佔據了上風,一時間也難盡數將這些隱患悉數擺平,心無旁騖的翻閱太行山進攻河北。
可是他們羯國如果再沒有大的錢糧入庫爲用,將要面對一個維持不下去的危機。幷州那個地方,同樣殘破,甚至還要破敗甚於河北,即便是付出巨大代價在晉軍眼皮底下搶奪入手,之後還要一直面對晉軍的窮攻,耗用將更加驚人。
黃河下游的青兗徐,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數的膏腴之地,兼之被晉軍收復後又經營年久,若是能夠寇入其中,哪怕不能永守,縱兵劫掠一番,也能大收利貨。如此既能取用於敵,也能振奮軍心。
所以,無論別的方面如何作態,羯國下一步的重心就是寇入河南地,大肆劫掠,不獨要收盡晉軍過往多年的儲蓄,還要破壞掉過往這些年的經營成果!
過往這段時間,羯國在河北各地的兵力一直在悄悄向冀南的平原等幾郡集結,石宣常年坐鎮此境,自然也有近水樓臺的便利,便被石虎任命爲前路軍的大都督,負責爲後繼大軍開闢集結地並隱瞞大軍彙集的消息,包括籌措給養等等種種。
石宣久在地邊,兼又深知其父心跡,怎麼可能會滿足於區區策應之功。特別隨着手中可調控力量越來越多,加上雖然不瞭解晉軍具體的調度情況,但也能夠察覺到南面的調度跡象。
他身邊的心腹們也都對他多有攛掇,言是太子久居襄國、酒色薰養、乏甚作爲,也越來越讓主上生厭,殿下若能創建殊功於河南,取代太子已是確鑿可見。
樁樁種種,也讓石宣不能安坐,終於橫下心來,不顧其父早前傳令待命的吩咐,提前發動起了對南面的進攻。
應該說石宣此前的籌措還是頗見手段的,雙方對峙年久,彼此肯定少不了頻作刺探,有什麼大規模的動作,也都很難瞞得住對方。
但石宣也是手段頻出,沒有透露給晉軍太明顯的跡象,特別是蒐羅到足夠運載數萬兵力過河的戰船,實在是他的得意手筆。如是數萬人洶涌南來,這麼大的圖謀,自然不可能選擇一個小目標,多番排除篩選之下,碻磝便成爲了他選定的目標。
這一次出兵碻磝,當中也不乏賭性蘊藏,相對而言,碻磝津雖然在河南幾鎮中最容易攻下,但那是在沒有水軍強力駐紮的情況下。一旦晉軍在碻磝還有大部水軍留駐,他這一次很有可能勞師無功,而且退路都有可能遭到阻截。
幸在這一次賭對了,碻磝此處實在虛弱,也讓石宣得建興國以來首場南面大功,奪下晉軍所經營的河南幾座重鎮之一。
但是這樣的勝利,實在是讓他開心不起來,就算碻磝奪了下來,但是損失之大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石宣這一次偷襲,動用兵力三萬餘衆,幾乎是這段時間冀南所集結起來的所有兵力。雖然整個冀南所有防戍各處合共兵力有五萬餘衆,但畢竟還要維持一個平穩的假象,不能抽調過甚,以免晉軍察知、警惕。
可是三萬軍衆洶涌南來,還是夜襲一個虛弱營防,就算是這樣,羯軍還被堵在河道上將近一個時辰,單單在這裡就損失達七八千人衆。
當然這些損失的兵衆未必全部都被射殺或溺死,應該也有一部分臨陣流竄而走,但很顯然短期內是很難再召集回來形成戰鬥力。再加上黎明前與晉軍那幾千殘軍搏殺圍剿,碻磝一場大戰下來,擺在石宣面前的結果就是他直接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
相對於羯國爲此戰計劃投入超過十萬兵力的龐大規模,損失區區萬人便拿下一個重要的南面津渡入口,倒不能說是不值得。
可問題是,十數萬南來大軍還僅僅只是存在賬面上一個數字,最起碼還有五萬大軍由他父親石虎統率,還沒有趕到冀南戰場準備發起作戰。石宣目下能夠動用的兵力,已經盡數傾囊而出了。
常年在冀南與晉軍對峙作戰,對於晉軍在青兗之間的兵力佈置,石宣也有一個大概的認識。
別的不說,單單泰山郡的沈牧,麾下便常設有超過三萬人的機動兵力,居中策應,無論羯軍進攻碻磝還是更東側的樂安,其部都能在旬日之內奔赴戰場。更不要說,晉軍在青兗之間還有諸多藏甲於野的軍府設立,這些力量一旦應急而動,單憑石宣目下手中的兵力,想要縱橫青兗,簡直就是做夢。
原本石宣最好的打算,是晉軍防務虛弱,直衝碻磝之後收起軍資,趁着晉軍各路應激而動,不能協調共進的間隙,再縱兵擄掠濟北、東平、廩丘等幾處豐饒所在,取盡資貨轉運回冀南,這要比單純的在冀南無可搜刮的荒廢地境所得要豐厚得多。
而且,他還可以固守碻磝這一重要的南行通道,哪怕是他父親石虎親率大軍至此,想要繼續大寇河南,也要對他大肆褒揚封賞。
設想的確美好得很,可是事實擺在眼前,碻磝此地不獨營防空虛、倉邸更是空虛,拋開被晉軍困師焚燒的那最後七八座倉舍究竟儲蓄多少不談,羯軍真正所得,只有碻磝這座空營,當然也可以加上遠在十數裡外的碻磝空城。
不過在攻打碻磝時損傷過於巨大,石宣也不敢在後路還沒有切實增援的情況下大肆分兵。像是此前設想中順勢寇掠取資的謀算,因爲在碻磝這裡沒能得到足夠補充,眼下更是無從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