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抓着魚,吹散它冒騰的熱氣,一口咬下,似乎已飢餓如虎。我頭一回見到富貴人家如此這般不矜持的吃相,想笑,卻愣是忍住了,好意提醒他:“小心,有魚刺!”

話音剛落,他就不動了,我一怔,心想,不會真的那麼巧吧?脫口:“真的吃到魚刺了?”心裡有些慌了,忙取了一顆酸梅準備兌水讓他服用。

他哈哈笑了幾聲,輕彈了一下我前額,說道:“騙你的,我一向謹慎小心,不會那麼容易就中招。”

被耍,我也只能在心裡不高興,表面仍舊保持着平平靜靜的態度。或許只有沈妙容一人——他的妻子,能夠把情緒隨意從心裡面拋撒出來也不用擔心甚至在意他的反應吧?

‘你到底在顧忌什麼……’

非要我回答的話,大概是我對你沒有像妙容那樣的感情吧?就像是主與僕,就像金主與chang-ji,爲了混口飯吃,爲了華貴,後者永遠只能遵從前者,畢恭畢敬,甚至阿諛。

以前聽說,不用辛苦幹活就能賺到很多錢的就屬娼妓。那時候在建康,曾經有人勸我去幹這一行,大哥一氣之下就將他趕跑了,囑咐我,餓了沒錢買吃的時候寧願吃草根啃樹皮都不要去碰這一行糟蹋了自己。

而我如今,是別人的禁臠,不是僕也不是娼,可是……即便如此,卻還要面臨被別人將之與娼妓同等謾罵的滄涼下場,會被蔑視,會遭受冷落,因爲如此,更不能甚至害怕讓家裡的人知道。

“阿蠻,你不吃麼?”

聲音在側旁響起,我這纔回了神,試了一試,知已不燙口,才大膽的咬下去。吃完了烤的,再移開篝火,挖出埋在地裡的魚兒,揭開青葉,嚐了嚐,香嫩可口。

飽食一餐後,我又與他騎上馬兒,打道回府了。翌日,又陪他一塊兒出行。從軍營回來,經過一條街巷時,我的馬兒被突然衝出來的果農驚嚇到,翹起了前蹄嘶鳴,我緊抓着繮繩,勒住它,好不容易纔使它鎮定下來。

侍從見狀,不等陳茜出聲就衝着那果農謾罵起來:“沒長眼睛麼!太守大人的路你也敢出來堵欄!馬兒不將你踏在蹄下真是可惜了!”

那人躬着身,一面撿着落在地上的果子一面不停地道歉,至我身下時,微擡起頭。我瞥了一眼他的容貌,不由愣住了——他依然戴着那斗笠,遮住了半張面龐,可還是很容易就能識出。

策馬時,我禁不住,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他直起腰身站在那裡,只望着我,露出上次那種親切的笑容。

“怎麼了?”發現我神色不對,陳茜開口詢問道。我搖了搖頭,只回道:“沒事……”不敢告訴他,那個人實則是我見過的人。

下馬,回到陳茜府裡,我僅喝了口茶、歇息半刻,便到後院小門去。知那人既然想出半路欄馬的主意,一定也會緊跟着過來。……果然,在我打開了小門之後,就立即看到了那個人蹲在牆角邊,嘴裡還咬着一根乾草。

見我現身,他起身,拿下那根草,將斗笠的帽沿擡好了些。

“你不是已經回齊國去了麼?怎麼還在這裡?”我盯着他,質疑起來。

“我在這裡又不會餓死,再說了,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找我的,他們不來找我,我反而樂意在這裡閒晃。”雲光辛樂悠悠地回答。

我面無表情,想着這時候竟會有這樣的奇人在兵荒馬亂下不想着躲避反而悠閒的亂晃,驚奇地打量了他兩眼,才說道:“就算你是齊國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如今樑朝如此的亂,就該放棄遊山玩水,好好地呆在家裡。”

雲光辛抱臂着:“誰告訴你我是大少爺了?我就算是死在流兵亂卒的刀下,也比回去被那狗屁聖旨的禁錮要好得多!”

聽到‘被聖旨禁錮’,我微微張口,啞然了。不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卻又會受聖旨禁錮,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人呢?我百思,但終究不得其解。

“好啦!你就不要再胡猜我的身份了,快八月十五了,我既然答應幫你送信,就一定不會食言。”他說罷,伸出手:“信呢?”

“……你等一等。”我說完,立刻返回到房間,取了信,回到後院小門,將書信交到他手中,又加囑咐:“會稽山陰,一戶姓亓的人家,交給一個叫阿遙的女子,還有,這一封送到姓韓的人家,交給我爹。”

雲光辛默默記在心裡,覺得不足,追問一句:“這兩戶人家是幹什麼的?”

“姓亓的人家,女子種桑養蠶,男子耕耘,我家是織履。”

雲光辛點了點頭。

“你若也識字的話,最好也能念給他們聽。”

“什—麼—?!還要念啊!”雲光辛大叫起來,想起此處是陳府後院,忙捂住嘴。

“他們並未讀過書,字自然是不認得的。”我平靜地向他解釋道。

“好吧!”雲光辛應着,把書信塞進衣襟裡,轉身就要走。

我看他兩手空蕩,只有一雙腳,不放心地問道:“你一個人步行而去,可以麼?”

他回頭:“我又不笨,沒有馬自然是可以借啊!”

聽聞此言,我便不那麼掛心了,走進後院,合上門,一路步到中庭,正巧看見陳茜站立在一口大缸前,走近一瞧,只見他手裡握着一小塊饅頭,正慢慢地撕出一丁點兒扔進水裡,餵給水裡的錦鯉。

沉隱在水底的魚兒嗅到食物的氣味後,爭先恐後的游上來,一口奪下,擁擠在一起等着下一口食物,熱鬧得像過節一樣。

這幾條魚是陳茜過去送給沈妙容的,沈妙容不在,他便天天親自替她給它們餵食,照顧它們就像照顧自己的兒女。

我望着那些魚,覺得它們很幸福,不管外面硝煙多大,不管外面持續着多久的血雨腥風,都依舊能在水裡面自由自在地嬉戲,並且,只用等着有人來投食。

“我剛叫人送了幾件衣服過去,”陳茜擡起頭來,看向我:“料子是我親自挑的,覺得很適合你,請的也是吳興最好的裁縫,到賞月的時候,你就能穿得好看一些。”

“其實,上次那幾件也還沒有穿舊……”

他給魚兒餵食完了,洗了手:“我自然是想你穿舒服一些,好看一些嘛!”

本該是一句討人歡喜的話,我卻沒有歡喜起來。像花一樣美麗的人,就算賽過西施貂嬋,也只是韶華的時候,一旦入了耆年,就算穿得再好看,也永遠不能挽回從前的花容。

女子是如此,更何況男子呢?

所以,就算是要沉溺於富貴,我也要私下爲自己的後路做打算……

“對了,看你那麼喜歡吃魚,吃酸梅,今天就叫人做酸魚湯,怎麼樣?”

“嗯,好啊!”

“只是吃多了,可不要連心裡頭也變得酸溜溜的。”

“……你才酸!”

我聽罷,覺得很是不中聽,忽然脫口出這句。這是,我頭一次這樣沒有規矩地衝一個不能得罪的大聲吼叫。

發現自己失態,忙低下頭。本以爲他會不悅,不想,他卻笑了起來,執着我的手,高興道:“聽這口氣,終於覺得像是自家人的了。”

自家人……?

我擡起頭,望着他,只覺得他這麼說,很令我驚異。

“我記起來了,酸甜排骨,你也是吃得一個也不剩的,那次我正要吃的時候,你都已經把盤裡給□□光了,盡剩骨頭讓我瞧。”他像是數落罪狀,把舊事揪了出來,臉上,卻沒有一點埋怨的神情。

“你不是說,你不愛吃麼……”我回道。忽然覺得自己那時候真傻,竟然真的就信了他的話,若是真記起仇來,我恐怕沒有半點解釋的餘地可挽救自己的清白。

他用手輕輕覆在我的右臉頰上,微微一笑,答道:“那是因爲,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會有人跟你爭啊!”

掌心的溫度,好比一盞明燈,能把內心照得亮徹……

莫名地讓人去依戀,難以割捨。

每天,每夜,那雙手,親切得總使人想起兒時爹孃的關懷,想起那段艱苦卻又幸福的日子——爹、娘、阿遙、哥哥、小弟和我,住在山陰一座茅屋內。阿遙與娘跟着同村的女子端着舊木盆笑着去那小河邊洗裳浣紗,而我,則圍繞着爹,看他專心致志地織履。

過去一家六口在一起的時候,雖然總聽到外面有戰亂,可只要六個人在一起,怎樣都是幸福的。

可後來,娘染上了惡疾,不治而亡,然後阿遙也嫁做他□□,家裡只剩下我跟爹、大哥、弟弟四個人,再後來,大哥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在建康。

如果不是決定離開那裡,或許我到現在也仍舊是獨自一人,並且繼續過着那樣的苦日子吧?

如果,沒有那樣的一雙手,此刻我的心大概是悲涼的、絕望的、寂落的,甚至憂愁下去,厭惡這個世界,爲了活命而四處尋找泰平之地吧?

這雙手……似慈父卻非慈父,到底,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回屋裡去看看新衣吧!試試看是否喜歡?”

我應他的話,回到屋子裡,果見案上放着一托盤,當中置着幾件新制的衣袍。把手放上去,輕輕一揉,很軟也很舒適,再拿起來細瞧,很美。

夜晚,我一如既往地被喚去侍寢,步入寢屋,正好見陳茜端着一本書籍在看,我瞥了一眼,很幸運地,看到了書的名稱。

“佛經?這不是佛家弟子纔看的麼?”一時忍不住脫了口。

他聽到了我的聲音,就把書合了起來,遞給下人,讓下人放回原處,“沾血氣太多的人,看看未嘗不可,看了,能減少一些罪孽,將來命歸西天,說不定就不會受到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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