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把臉轉向我,疑惑着:“雲光辛是誰?”
我笑而不答,立刻要往府邸正門。
他出手拉住我,非要追問到答案才肯放手:“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人?”
反正這事光明磊落,也用不着隱瞞,我成全了他,告訴他:“和住南院裡的那個一樣,他現在也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可放心了?”隨即快步趕往正門。
剛一打開門,就看見一瘦長的身影,我叫他一聲‘三弟’,他回過頭來,對我露齒一笑。
我驚奇他此刻出現在這裡,立刻問道:“不好好在建康呆着,怎麼來了?”
他一臉怪不好意思的模樣,說:“你跟二哥都來了,我一個人在建康也過得沒有意思,就過來爭幾頓飯吃。”
“你怎麼就知道我在陳府?”
“我不知道,只是試着撞撞運氣,沒想到……”
沒想到真是撞對了是麼?我心底裡不由折服於他的好運氣,想他千里迢迢地從都城趕來,定然很是辛苦,便私自做了主:“進來吧!站在外邊太難看了。”
他有些顧慮,片刻都不肯移動雙腳,說道:“這會兒可是我主動上門,可不像從前那樣,陳茜會樂意麼?”
後果,我不願多想,一心只擔心兄弟,回他:“你先進來。”
他評了我一句:“大哥果然是恃寵而驕!”大度地邁出步子,隨我進到了陳府,到院子裡的一處坐下。
用了茶水,他向四周隨意望了一望,說:“這宅子真比以前美多了,他升官升得也挺快!只是不知那脾氣改了沒?”
我坐在他的對面,抿着脣,對此不承認亦也不否認。
雲光辛伏在四方石桌上,面朝我,自顧下了斷言:“我猜肯定改不了,除非讓他再投胎一次!只怕,就算讓他再投胎幾次,還是一個樣子。”
“我看,定是你上輩子跟他結過仇。”我聽了,出語。
他一愣,不明白我的用意,問道:“爲何?”
我解釋道:“茜未曾欠你家債也未曾害過你家,你從見過他一次面起,總是說他的不是。”
雲光辛微急:“我……我說的是自己的心裡話,一見他,心裡就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我臉色:“大哥,你可不要怪我這張嘴。”
我微露一抹笑:“你是我兄弟,愛說什麼我不攔你。”指着他,又指回自己,“我只當,你是在嫉妒我。”
雲光辛表現出不服,脫口:“我纔沒有!”
發現他無意中暴發出一絲激動,我稍稍得意:“有沒有,看臉色就知道了。”
他苦冤道:“大哥,我真的……”
適時一陣腳步聲傳來,止住後,又是人聲揚起:“阿蠻……!”
聽是陳茜的聲音,我擡頭望去,果然見他站在前方三米之外,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迎上去。
他衝我笑道:“你忘了一件東西。”隨即掏出那塊玉製佛牌項飾,旁若無人地替我戴上。
我嘿嘿笑了,回頭望了一眼雲光辛,懇求他道:“能不能再在南院加一個人?”怕他不高興,自顧退讓一步,“大概不會呆太長久。”
他望向我身後的雲光辛,想了想,忽然皺起眉:“這人,似乎有些面善。”
我一陣驚愕:“你記得他?”
他又想了一回,搖了搖頭:“見過的人實在太多,除了打過交道的,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樣子的。”
原以爲事隔兩三年他還會記得曾經在他府中撿過便宜的男子,孰知是我擡舉了他。一面不如長相守,一面過後,有心才能記住彼此,無心的話,即使旁人再多番提醒也是記不起那一個人。
陳茜,大概就是那個無心之人吧!
當務之急還是在南院加住一人的事情,我催問他:“讓他暫且住下,行不行?”
他板起臉來:“南院是家將所居之處,上回是看在他是軍人的份上才讓住的,這一回,這小子看上去像是大市中來,無名小卒怎能住我府上?”
我對他擺起正色:“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當初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只不過三兩句,陳茜已不耐煩了:“上回那個,你是這麼說,這回這個,你也是這麼說,你到底哪來這麼多拜把子的兄弟!”
“就兩個而已啊……”
“你怎麼能隨便跟別人拜把子結成兄弟呢!”陳茜滿臉不悅:“你怎麼不先好好替我想一想再做決定?萬一他們拿跟你的關係要挾我可怎麼好!”
“他們纔不是這樣的人呢!”
陳茜一本正經:“你有多認識他們?人心是猜不透的!”
我轉過身,心裡很難受,也氣他的不近人情,鐵着一張臉不願再搭理他,想要馬上離開。
這一舉動,他看在眼裡,在我快要移步之際拉住我的手:“我這說的也是實在話!也是在爲你好!”
我輕哼一聲,不屑道:“你只是在爲你自己好!既然信不過跟我有交情的人,就不要攔我,讓我自己去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他拉着我不放,害怕重蹈覆轍再度失去我,最終甘願退讓一小步:“府裡地方大的是,偏院裡,你愛讓他住哪裡都隨便罷!不過,我可不會給他飯吃。”
我回頭:“稻米飯不行,麥飯粟飯總可以吧?葷菜不行,素菜總可以吧?”
他鬆開手,眼眸裡總是一片無奈,勉強應下:“行,一碗加一盤,不能多給,我府上的飯菜可不是讓人白食的,這已經是看在阿蠻的面子上能給的了。”
我心裡暗罵他吝嗇,卻已盡了力,不能再次迫使他改口,只得接受了。
偏院不着人跡,四面也不近美景,只有雜樹雜草叢生,我帶雲光辛進入那裡,踏上那塊糟雜之地,滿心歉意道:“這次要委屈你了,實在沒想到他這會兒變得這麼不近人情,要是吃不飽,我把我的那一份加給你就是了。”
雲光辛嘻嘻笑開了,絲毫不介意:“我也一向很隨性,住在何處,吃些什麼都無所謂,有住便可,有吃便可,何必多做強求。”他仰面望着碧藍的天空,“何況,這樣纔算是真正的自由。”
我奈何不了他,也只有跟他一起進屋,替他收拾一番。當往一人高的燈柱上加上蠟燭罩上紅布燈罩後,雲光辛塞了一件蓮花燈給我,並且說:“如你所願,現在終於做好了。”
他在建康之時,特意花錢買來了漆和繩索,用漆將它的外表描繪點妝,把繩索穿過頂端的孔則是爲了方便提拿這盞燈。此燈的上部八角很奇怪,不再是我上次所見的那樣似屋檐翹角,已換成了孔雀,燈身八面亦雕有菩薩,燈座如故,爲蓮花。
“好看!真好看!”我一邊瞧着一邊讚不絕口:“如此巧奪天工,三弟的技藝怕是天下第一了!”
本該是得意幾番,雲光辛卻恰恰不以爲然:“這不算什麼,我爹才厲害,那時候還被朝廷請去刻大佛呢!不過……”
“不過什麼?”見他忽然沉下臉,我起了疑惑。
他頓了頓,繼續把話往下說:“……就是因爲去刻大佛,不甚從高處跌落,摔死了……”
“那你家裡,就只剩下你跟你娘?”
“哪裡呢?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娘,我爹不在了,此後一直是雕刻師傅養我的。”
“她也是……因病而故的麼……”
他搖了搖頭:“纔不是!她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我娘……是南方一個偏僻荒村裡的巫女……”
雖然不是頭一次聽說這世上有巫術,有會使巫術的巫女,但聽自己兄弟道出至親的人是巫女的事,終是使我忍不住吃了一驚。
雲光辛注視着我的神情,嘿嘿笑了:“其實,我倒是覺得若是這是真的話,也算有趣,沒有權勢但卻與平民不同,多少也能風光一把。”
他的確與別人稍有些不同,人人都在這樣一個性命不值一個錢的世界裡日夜擔憂,苟且偷生着,怕戰爭怕鮮血塗地,可他竟不是如此。北方之國總是與這裡連年對峙如仇,他沒有害怕,更從未擔憂過,每日總是過着自在逍遙的日子,讓人覺得他的來處應是世外之源。
再次瞧了一眼手中的蓮花燈,我不再打聽他家裡的事,轉而扯別的,問:“你已經在它裡面刻上名諱了麼?”
他輕點下巴:“嗯!刻上了‘韓蠻子一家’。”轉瞬間,又納悶起來,“韓子高多好聽,爲什麼非要刻原來的名字?”
“我爹習慣了這麼叫,這名字是他當初想了三天三夜纔想到的。”
雲光辛聽罷,一個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三天三夜就起了這麼個不好聽也不起眼的名字來?!我實在是佩服你爹了!”
我平靜道:“大概是,我一出生就很頑皮,我爹覺得只有這名字最合適就定下來了,他老人家沒念過書,詩意的東西自然是不懂的,覺得順口就行。”
他難以置信地打量了我:“可我覺得大哥溫雅如君子,一點也看不出跟‘頑’字扯上干係啊!”
我大笑起來:“是因爲我長大了!”
人一長大,什麼都變了,所想的事情,所奢望的事情,甚至所作所爲,都與從前大相徑庭。我至今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常常存心把好事破壞,惹急了爹和娘,但他們總是因爲心疼我而沒有出手打過我一次,我甚至曾躲藏在稻田裡,讓他們在田裡焦急得找尋了一日。
每每想起來,也總讓人覺得那不是自己,而更像是一場夢。
人,長大以後,知道了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知道自己的所求所欲,不會再像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樣因爲無知而顯得無憂無懼、天真歡樂。或許,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永遠最歡樂且肆無忌憚的,是在這年幼之時吧?
如今它是夢,如今自己眼前之及、身處之地……纔是現實。
我只是很幸運地,又能夠拾起年幼時的無憂與無懼,在這個殘酷無情的現實裡像魚一樣自在地過着幸福的日子,至始至終因爲身邊有一個能讓自己的心在慌亂中鎮定下來的並且能保護自己的人。
“唉!不說了,我也該回正院去了。”心裡想到他,就想回去多陪陪他,我便不再逗留,說了最後一句,即刻出屋。
他在身後追問:我要怎樣才能見到二哥?”
我回他:“偏院距離南院不遠,你可以自己去的。”
他存有一絲擔憂,說道:“私自亂跑,萬一被陳茜逮個正着怎麼辦?我可得罪不起他啊!”
我安慰他:“他不會去的,那個地方他只會遣下人去,正院纔是他呆的地方。”步子一邁起,真正地離開了偏院這個地方。提着蓮花燈到了正院的一個庭,我遠遠地就看見陳茜的背影。
他要去往何處,我心裡沒底,也猜不着,索性就跟着他,一直跟着進到了另一個小庭,親眼見他打開了一間屋子的門進去了。
我跟上去,尾隨着步入那屋,悄悄地掀起裡房的簾子,一看,才知道這裡原是他燒香拜佛的地方。
一面牆上有一個佛龕,他站在佛龕前上了香,轉過身來的瞬間發現了我,面露歡喜:“你怎麼跑來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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