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清來人是誰時,徐韓爲啞然地扔下竹簡站起了身來,眼睜睜的看着那名一年前自薦來的門客莊重地伏下身向自己叩首後退了出去,已然知道不論自己對蒙驁的到來做出什麼反應,今後也已經不可能再看見此人了。
蒙驁是齊國人,然而現在卻是秦國將領,三年前弱冠之時離齊西行曾拜會過同爲齊人的徐韓爲,希望通過他得見趙武靈王,然而緊接着發生的沙丘宮變改變了蒙驁的命運,他再次西行見到了欲攻趙國的司馬錯,並在司馬錯麾下立功受賞從此成爲了秦將。
蒙驁這已經是第二次進入這間暖閣,含笑間四下打量,看到徐韓爲原先收藏的幾把名劍盡皆不見,靠牆的長案上已經全數擺上古卷和盆栽,不由略帶傷感的點了點頭,走到徐韓爲身旁俯身拾起那捲書簡看了一眼,淡淡笑道:“徐上卿如今拋卻孫吳孔丘,改讀老聃賢雅了麼?”
司馬錯在晉陽未退,他手下的將領卻到了邯鄲,這意味着什麼徐韓爲清清楚楚,按捺不住下,冷下臉問道:“蒙將軍不在司馬老將軍麾下聽命,到在下這裡不知有何要事?”
這口氣已是拒人千里,蒙驁恭敬地笑了笑,說道:“徐上卿公務繁忙,尋常小事在下豈敢前來打擾,實在是爲秦趙大計想請徐上卿指教。”
“指教?”
徐韓爲心中翻騰不已,如今李兌倒臺,趙勝以王弟之身柄政,力排衆議出兵抗秦時他是疾言阻止過的,然而他這樣做終究是爲趙國利益着想,蒙驁這一來難不成將他當成了腳踏兩隻船的細作了不成?
徐韓爲心中已怒,但他如今身份尷尬,如果再把蒙驁供出去,固然可以自辯,但與秦交接這個罪名卻必然在趙勝心裡坐實,只得壓住性子呵呵笑道:“蒙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將才難得,爲秦王所重。如今趙秦兩國兵戈相向,似乎還輪不到在下指教吧?”
蒙驁絲毫不以爲意,正色道:“徐上卿是說在下欲離間趙國君臣麼?不錯,如今秦趙互爲仇寇,然並非秦國謀趙。秦國一向以來兵略重在韓魏,貴國平原君加兵宛城,自以爲必可三晉一心,卻已是禍水自引,徐上卿身爲趙臣,難道便看着不管麼?他日秦兵北向,不論韓魏如何,遭殃的也是你們趙國。在下是爲秦國來說,何嘗不是爲了徐上卿。”
這些話裡頭的狡辯脅迫之意非常明顯,甚至絲毫不顧話裡的漏洞。徐韓爲臉色陰晴不定,俄悶半晌方纔輕笑一聲道:“蒙將軍這是什麼意思,當在下是三歲小孩?禍水自引,韓魏若是不救,他日沒了自保之力,秦國難道不會北向攻趙?”
蒙驁嘿嘿一笑,說道:“徐上卿趙國柱臣,在下豈敢如此不敬。在下此來只是要告訴徐上卿一件事……已經沒有他日了,秦王已頒詔白起將軍,秦有關中巴蜀,趙國未定,不需急下韓魏。”
“什麼!”
徐韓爲猛然心驚,惶恐間險些坐倒在地上,他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恍惚間似乎聽見蒙驁說道:
“徐上卿,你我皆是齊人,同裡之人自當相互爲謀。以在下之見,徐上卿在趙國已處尷尬,做他想之日必是不遠。若論功業離趙赴秦自是上上之選,不過秦國臣將衆多,只怕難有徐上卿的尊位。至於別國,齊有君臣之爭,燕國一向俱趙,魏韓更不足論,至於楚國如何,徐上卿比在下清楚,今後如何自處,還望徐上卿好自思謀。”
……
邯鄲城北五里長亭外,淅淅瀝瀝的細雨漸漸地停了,豔陽雖然從薄雲邊露出了頭,卻一時難消地上的溼滑。趙勝和廉頗一班武將停車道旁,衣新冠整的坐在亭中,還沒等來大將軍,無聊下便扯些閒話說笑。
不大時工夫,南邊官道上一輛馬車噠噠而來,疾馳到離長亭不遠處時馭手“吁吁”兩聲緊住繮繩,還沒等馬蹄打滑的停穩車身,掀簾處馮夷飛身跳下馬車,顧不上泥水濺髒了錦履,提着帶柄的長劍兩步便竄進長亭到了趙勝身旁。
馮夷此時已經正式做了趙墨的首領,在他的運作之下,散逃到各國的墨者漸漸回到了趙國,除了幫廉頗守城以外,同時也在趙勝授意之下,專門培養了許多人分赴各處充任探報,算是重新在趙國取得了合法地位。
馮夷伏在趙勝耳旁嘀咕了半晌。趙勝在廉頗他們面面相覷的詢問眼神中屏着氣一直沒有吭聲,等馮夷說完直起了身方纔斜擡頭沉聲問道:“消息可靠。”
“可靠。”
馮夷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那個人出府後直驅出城,形跡實在可疑,小人手下兄弟不敢出差池,便將他拿下,沒想到一番威嚇竟然釣出了大魚。事關重大,小人不敢胡亂動手,已讓人盯上了。公子,抓不抓?”
“蒙……”
趙勝沒有立刻回答馮夷,低下頭仔細的思索了起來,半晌擡頭問道,
“那人還交代了什麼?”
馮夷應道:“他只是暗藏待命的,此次暴露是爲了引薦,其他事並不知曉。”
“一年……怕是李兌代相那時候便來了,藏得果然深。”
趙勝擡起頭來慶幸的笑了笑,向馮夷擺了擺手道,
“他做了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他既然已經離開了邯鄲,你便把人撤了吧,讓他走,萬萬不要驚動。”
“啊?……諾!”
馮夷不敢相信的微張開了嘴,見趙勝沉着臉確定性地點了點頭,連忙拱手應下,疾步出亭跳上了馬車。
廉頗等人見趙勝跟他的親信在那裡打啞謎,聽得沒頭沒尾之下登時有些糊塗,不過卻也明白必然是出什麼事了,不過趙勝不提,他們也不好多問,只得當沒看見了。
午正時分,大將軍車駕終於遠遠而來,主副車駕外加護從戰車呼呼啦啦幾十輛頗是壯觀,要不是剛剛下過雨,早就滿天飛塵了。趙勝和廉頗遠遠看見,連忙帶着衆將出亭迎了上去,沒等車隊停穩,趙勝便接了牛翦車駕前駕轅馬匹的繮繩驅馬停住了車身。
“呵呵,有勞相邦和各位將軍久候了。”
牛翦位高權重,可是這幾年過得實在憋屈。前些日子離開邯鄲時趙勝又忙着別的事沒時間送他,這時候這樣尊禮,令他頓時老懷彌慰,跳下車忙向趙勝鞠禮。
趙勝連忙扶住了笑道:“大將軍這是做什麼?快請入亭,趙勝和各位將軍已備薄酒爲大將軍接風洗塵。”
牛翦直起了身,笑微微的說道:“好,多謝相邦。”
“末將等恭迎大將軍。”
廉頗他們都是牛翦的舊部,見趙勝這樣尊敬牛翦,也是滿心的欣慰,等趙勝和牛翦客套完忙齊齊拱手見禮,一番答對後一衆人趨步走進了亭子裡。
隨身侍奉的隨從們估摸着時辰早已經將酒溫好了,權貴們三盞相敬坐下了身,趙勝笑微微的問道:“大將軍此行,雲中那邊情形如何?”
牛翦道:“總算沒出什麼大差池,化了凍以後匈奴人又來襲擾了幾次,不過看樣子他們還是心虛,並沒敢來大的,我讓趙奢他們出戰摸了摸底,倒是撈回來幾個舌頭,得到的消息雖是不多,不過暫時也足用了,還請相邦容末將回邯鄲詳細稟報。噢,對了,相邦派過來那個許歷着實是個人物,上了陣就立了大功,末將也不是小氣的人,已經讓他做了都尉。”
總算是長了臉,趙勝心中一寬,說道:“好好,許歷沒給大將軍丟臉就好。另外北邊的這些事兒不忙,大將軍回去先休息兩天再從容指教就是了。”
牛翦不以爲意的一擺手笑道:“呵呵,相邦這話是看不上末將了。末將老是老了點,不過這身子骨還行,歇反倒是歇不住的,一歇非得歇出毛病不可。”
衆將頓時一陣鬨堂,廉頗自己本來也有些忍俊不禁,卻虎下臉向將領們掃了一眼,等大家陸陸續續停下了笑聲,才向牛翦笑道:“大將軍,末將跟匈奴人也算打過了幾回交道。他們絕不是那些沒卵子的林胡人能比的。末將是沒親自去,不過猜也能猜出來,估計趙介逸沒少吃苦。”
“唉,還真讓你說着了。”
牛翦突然苦下了臉來,看了廉頗一眼,又轉頭對趙勝道,
“相邦有所不知,這匈奴人雖然勢力不大,不過弓馬嫺熟,聚散有度,遠比林胡、樓煩難對付。這幾回出戰,咱們折損不小,有一回介逸親自帶人遠追了兩日最後還是追丟了。說起來咱們雖然學他們騎射,不過馬匹也好,騎卒也好,跟他們比起來多少還是有些差距。”
廉頗感同身受,聽到這裡狠狠地在自己腿上錘了一拳,皺着眉傾身對趙勝說道:“大將軍說的正是,原來末將在北邊的時候,要論對陣絕不怯這些胡人,就是頭疼追擊。那回末將出雲中向西追擊三天三夜,最後沒追上不說,戰馬還都裂了蹄,手下兄弟們天天雙腿使力夾緊馬腹也是疲憊不堪。說來說去咱們跟這些自小長在馬背上的胡人還是不好相比。”
“廉將軍是說馬匹裂蹄?”
趙勝不由一愣,忙轉頭向亭外道旁那些駕車的馬匹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