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宴飲講的都是賓主盡歡,越親的像一家人越好。原先魏王他們說什麼“魏趙一家”不過是臉面上的話,但如今卻要真的魏趙一家了,即便還沒能魏趙一家,那至少也是準一家。
魏王已經親自給富丁發了話,讓他回去稟報趙王和李兌,儘快安排使臣赴魏將禮聘儀程定好,他這裡也好“進入程序”,可謂是嫁閨女的心情比趙家娶媳婦兒還迫切,所以今天準舅子哥(弟)、準妹(姐)夫往宴廳中一坐,那真是個其樂融融,毫無拘束。沒辦法,誰讓二舅哥和三妹夫原先就要好呢。
几案上杯盤羅列,笑語間盞觶傳意,不必再考慮怎麼試才,不須再考慮如何應景,魏國和趙國的公子隨從們個個都是一臉輕鬆笑意。
要說不如意的人也不是沒有,大魏六公子魏無忌此時便頗不得意。今天太子沒到場,魏無忌上邊的四個哥哥還有旁支那幾位成年的兄長早已經把話語權全部掌握在了手中,哪裡還輪得到他說話?所以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實在沒意思,又覺着小腹有些發脹,便揮揮手止住隨從一個人溜了出去。
二哥家是魏無忌常來的地方,早已熟門熟路,根本不需要人引領,在偏廳富麗奢華、以沉香木驅味兒的涸藩內解決了問題,出來溜達了幾步想想回去也沒多大意思,便信馬由繮的隨意亂走了起來。
城陽君府是公子宅邸,僕役和主子的住處界限分明,魏無忌原先極少去僕役們起居的地方,今天沒了約束,童心一起便溜達了過去。
此時正值黃昏,西邊太陽斜掛天邊,遠遠看去萬物彷彿都被鍍上了一層紅邊。魏無忌追着自己長長的影子走了半晌,鼻子裡便隱隱約約聞到了些腥臊的氣味。
“二哥府上的人這麼懶麼?”
魏無忌皺起眉擡頭向前看去,只見不遠處一片四周圍着半人多高圍牆,上邊用歪斜的木柱撐起一片茅草頂棚的空蕩地方外邊,正有兩個護院模樣的壯漢子揹着手來回的踱着步,看那樣子似乎在看守着什麼。
腥臊的氣味正是從那個不大的空間裡傳出來的,魏無忌雖然貴爲公子,但還不至於不知道那裡便是下人們所用的茅廁。一想到城陽君府的茅廁居然還需要人看守,魏無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公,公子?小人拜見公子。”
看家護院要是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力還行?兩個護院見魏無忌向他們走了過來,臉上神情一緊,趕忙拱手鞠身規規矩矩的拜了下去。
魏無忌可沒那麼多說道,見他們在茅廁外恭恭敬敬的向自己鞠禮,心中頓覺滑稽,忍不住笑道:“這地方臭的。你們在這裡轉悠什麼呢?”
“沒,沒什麼,小人們這正要走……這地方實在腌臢,公子還是快請回吧。”
兩個護院相互交換了個眼神,雖然嘴上說這就要走,卻絲毫沒有一點走的意思,只是帶着些焦急的神情想把魏無忌攆走。
魏無忌畢竟是個孩子,別人越不讓他做的事他興趣便越大,也學着那兩個護衛剛纔的模樣背起了手,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嗓子笑道:“這裡頭藏什麼寶貝,不能讓我看看麼?”
“沒,沒……”兩個護院目光頓時慌亂了起來,片刻間又換上笑臉道,“公子說笑了,這髒地方能有什麼寶貝。公子還是快些請回吧。”
“莫非你們偷了我二哥什麼東西藏在這裡頭了不成?本公子今日偏要看看不可!”
兩個護院的僕役居然敢攆公子走!魏無忌微微有些惱,二話沒說便硬闖了過去。兩個護院見此登時大驚,高喊一聲“公子”便逼了上去,他們這是當真用了死力,只求將魏無忌遠遠擋住,根本沒去想對方是什麼人。然而魏無忌是突然發難,他們起步便晚了,雖然擋住了魏無忌,但茅廁之中的情形卻早已盡收在了他的眼底。
魏無忌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心中頓時大怒,正要出言呵斥,誰知當目光掃進茅廁裡時,他立刻像是被定了身,半晌過後突然“嗷”的一聲大叫,彷彿見了鬼一般跌跌撞撞的向原路疾奔了回去。兩個護院遠遠地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登時臉色鐵青,面面相覷下忍不住相互埋怨了起來。
“九哥,我剛纔還說拿席子遮蓋遮蓋,你偏不聽,如今可怎麼辦?”
“我,我也沒想到會有公子來這裡啊。這,這……不要慌,無忌公子是聰明人,定了神自然不會亂說。”
“那要不,咱們給他挪個地方?”
“往哪挪啊,這臭烘烘的。放心吧,不過就是打死了個把人罷了,有咱們公子做主你怕什麼?”
……
兩個護院說魏無忌是聰明人當真是高看他了,他再聰明終究是個孩子,跌跌撞撞的跑回宴廳坐回座上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趙勝和魏國公子們此時談興正濃沒有注意到魏無忌,但魏無忌的隨從卻絲毫不敢有一絲怠慢,一個年長的陪臣見他雙手撐在几案上呼呼地喘着粗氣,趕忙鞠身離席走了過去,誰知剛剛彎下腰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魏無忌突然像是被嚇着了似地猛支起了身子,聲音嘶啞的高聲呼道:
“有死人!”
魏無忌這一聲喊實在突兀,廳中的人全數停下了笑語向他看了過去。魏齊心裡有鬼,登時明白魏無忌看到了什麼,雖然打死一兩個無足輕重的人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事兒,但這種場合下魏無忌突然來這麼一嗓子卻讓他面子上過不去,立時沉下臉來低喝道:“無忌,你胡扯什麼!”
“我,我……”
魏無忌被魏齊冷冷的目光嚇得更是膽怯,囁囁的正不知說什麼纔好,一旁不知就裡的魏腩向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對趙勝笑道:
“死人?呵呵呵,無忌也不知看見了什麼便嚇成這樣。死人有什麼好怕的。也就是他年紀小,再大上幾歲去戰陣上長長見識,別說什麼死人了,就是沒了腦袋的屍首擱在身邊,只怕照樣能喝酒。”
衆人剛纔談笑的正愜意,本來也沒把魏無忌的表現當回事兒,聽見魏腩的調侃紛紛笑了起來。然而大家不在意,魏無忌卻早被嚇破了膽,聽見魏腩說什麼“沒腦袋的屍首擱身邊”,背上登時一寒,下意識的高聲叫道:“他,他有腦袋!我認得他!”
“六弟,你胡扯什麼!再胡鬧給我滾出去!”
魏齊終於憋不住勁了,騰的一聲站起身來便要將魏無忌攆走。尊座上的趙勝頓覺詫異,向魏齊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忙向魏無忌說道:“無忌不要慌,到底怎麼了?”
“我,我……”
衆目睽睽之下,魏無忌一時間失了主張,左右看了兩眼,慌忙說道,
“東邊,東邊那個茅廁裡的死人我認識,是須賈的人,前兩天還跟着須賈拜見過我,名叫,名叫……他姓範!”
“範先生!”
坐在陪席裡的蘇齊還沒聽完,立時驚呼了出來,他不可能不心驚,前些日子范雎雖然沒和他們在一起呆幾天,但他那種溫和隨善的性格卻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彼此間已經多少有了些朋友的情誼,若是他真的死了,蘇齊他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然而蘇齊此時反應再快也已經比不上趙勝了,趙勝臉色一寒,竄起身便疾奔出了宴廳。貴客這般表現,其他人如何還坐得住?一個個爬起身慌忙追了出去。
有了魏無忌指點的大體方向,那個茅廁並不難找。不大時工夫茅廁邊兩個護院遠遠看見一大羣貴人慌慌張張的奔了過來,腦子頓時轟的一下炸開,即便沒看見趙勝的神情,也多多少少知道這回自己是真的完了。
茅廁中的情形實在慘不忍睹,正中挖出的糞坑邊沿處,臉色蒼白、身上到處都是大片乾涸血漬的范雎仰面朝上躺在污尿四溢的溼泥地上,兩隻手都被污水尿汁泡的微微浮腫了起來,掉了一隻鞋的腳上以及胳膊上的衣袖破綻處已經落上了嗜血的蠅蟲,不要說魏無忌猶如見鬼,就是趙勝同樣是觸目驚心。
“範先生!範先生!范雎!”
兩個護院早已不敢阻攔,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趙勝衝進了茅廁。趙勝此時已經顧不上髒淨了,蹲下身一邊高呼一邊猛烈的搖晃着范雎的身體,在他身後追上來的衆人見此情形,不管心裡想着什麼,任誰也不敢再發出聲音。
“說!誰幹的?”
趙勝發瘋的搖晃了范雎半晌,猛然停手擡頭向魏齊他們看了過去,血紅的雙眼把所有人刺得心中頓時一陣發毛。魏齊雖然已經聽范雎說過他與趙勝認識,但如何也沒想到趙勝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心裡不覺一哆嗦,嘴上頓時怯了。
“此人,此人奉須大夫之命進府當差,卻敢頂撞我,我一時……”
“頂撞?”趙勝彷彿陌生人似的盯住了魏齊,冷冷問道:“趙勝與範先生相處多日,他是什麼樣的人趙勝心裡清楚。莫說頂撞,城陽君若是有什麼差事就算只說一兩句他也能給你辦好,何來的頂撞!”
“這……”魏齊在趙勝凌厲的逼問中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穩了穩神方纔慌忙說道,“平原君你不要急呀,他到底跟你什麼關係?此人確實是頂撞了我。我本來也沒想打死他,誰知底下人手太重,我,我也沒法子。”
“好,就算範先生頂撞了城陽君被失手打死,城陽君爲何不將他好好安葬,卻要將他扔到這污穢之處相加侮辱!”
什麼關係?什麼關係真的這麼重要麼?趙勝原先只當魏齊是個紈絝,卻從來沒想到他會如此狠毒。趙勝不想再問下去了,真的沒必要再問了,范雎與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情誼,但他卻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晚上范雎在城陽君府客舍的院子裡跟他說的那番話。
“我若顯名,必以隻手永結魏趙之好。”
趙勝心裡一陣陣的抽搐,忍不住低下頭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從來沒相信過有誰能以隻手永結兩國之好,然而說這句話的人那時候是何等的真誠。他一心要在魏國做出一番事業,他一心要憑自己的真本事在魏國做出一番大事業,可是,他如今什麼也沒做便慘死在了魏國的貴公子手裡,這便是他一心向魏的宿命麼……
“範先生……”
衆人默然相望之中,趙勝輕輕揮手趕走了落在范雎身上的蠅蟲,雙手向他背後一插挺身將他抱了起來。入手處這具身體輕的遠遠出乎了趙勝的意料,險些將他晃倒在地。
“使不得啊,平原君!”
趙勝剛纔的表現就已經大出所有人意料了,魏腩身爲魏齊的兄弟,無言以對下見趙勝將范雎從茅廁裡抱了出來,一陣慌亂之後急忙上前阻攔。然而魏腩的好心此時已經顯得毫無意義,趙勝怒喝一聲“閃開”,便掙脫魏腩的拉拽排開人羣大步向前走去。
“蘇齊!”
“在!”
“快讓人備車!”
“諾!”
魏齊默不作聲的望着趙勝領着隨從漸漸走遠,不知怎的心中頓覺一陣惱恨,急忙高聲問道:“平原君要去哪裡?”
“我要送範先生回家。”
趙勝聽見魏齊問他,下意識的停下了身,頭也不回的說道,
“趙勝只有一句話送給城陽君。鮮恩寡義,畏而不敬,還望城陽君好自爲之。”
鮮恩寡義,畏而不敬……所有人都在心裡暗暗捉摸着這八個字。藺相如沒來由的長嘆了口氣,忙與許歷一左一右緊緊地跟在了趙勝身旁。
趙勝此時已是心如刀絞,並沒有注意到平躺在他懷裡的范雎眼角流出了兩行熱淚。
“公子……范雎在魏國呆不下去了……你那裡能收留麼?”
遊絲般的聲音若有若無,趙勝下意識的低了低頭,喉結艱難地上下一動,輕聲應道:
“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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