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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趙勝洗換完畢,在叔段帶領下直奔馮夷住處而去。剛纔來到這裡時,他下了馬車便被人塞進了那間棚屋之中,所以此時方纔得以看到這處居留地的全貌。
只見滿目荒草之中並無明顯路徑,四周零零散散的除了少數幾幢粗陋棚屋以外,大多是搭建簡易的窩棚,應該是臨時設立的落腳點,不過四處可見的隨手傢什卻也說明他們在這裡已經住過一段時間了。
趙勝暗暗分析着眼前一切帶來的信息,不幾步遠便被叔段讓進了一處茅屋之中,叔段並沒有跟着進來,等趙勝鞠身進了矮門,便從外邊掩上了門。
屋子裡極爲昏暗,幾乎沒什麼擺設,馮夷踞身正坐在一張四角不齊的矮几旁正在想着什麼,見趙勝進了門,接着隨手一揚,只聽“噹啷”一聲,一柄去了鞘的長劍便被他從几上掃到了趙勝腳旁。
什麼意思?下馬威?趙勝臉上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一雙眼睛卻冷冷的注視着馮夷。兩個人就這樣冷目相對片刻,馮夷方纔緩緩的站起了身來,雙拳一抱向趙勝鞠了一禮,直起身後依然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警惕冷目。
“平原君,馮某隻有一句話要問你。範痤門前公子爲何佯裝被擒,讓家妹將你挾住?”
“因爲你們是趙國人。”
趙勝頓了片刻,但開口回答的卻只是短短几個字。
“趙國人?”馮夷不自覺得低了低頭,但緊接着卻將右手按在腰間的佩劍柄上冷冷笑道,“我等落魄流離,早已不知這天下還有一個趙國。”
趙勝默然的注視着馮夷的舉動,見他目光如利劍般看向自己,不覺嘆了口氣才道:“以命相抵,謀刺公子,嫁禍李兌……馮壯士爲何要說不知道還有趙國?”
“哼!”
馮夷聽了這句話瞬間激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隔幾指着趙勝憤然道,
“平原君不要以爲天下人都像你們貴人這般‘知’什麼大義!馮某此舉乃是爲家父報仇,更是爲千百趙墨弟子報仇,絕非插手你們權貴之事,雖是對平原君不敬,馮某心中卻也不悔。如今平原君既然知道我是誰,要做什麼,那便不要多說了,若不肯自裁,馮某送你一程也不妨!”
馮夷已經完完全全把話說絕了,他是趙墨首領馮文的兒子,當年沙丘宮變後,馮文爲了給趙武靈王和長公子趙章報仇,曾率手下弟子攻打過主兇安平君趙成府邸,結果激憤之下謀劃不周,馮文和上百趙墨弟子慘死當場。其後趙國開始逐墨,墨家弟子死傷慘重,最終退出趙國。
沙丘宮變時李兌還只是上卿,並不是趙國的最高掌權者,但是趙章和田不禮挑起內亂殺死肥義後,沙丘宮變殺害趙武靈王和趙章卻是李兌的主謀,其後誅殺馮文以及驅逐趙墨同樣是他爲趙成謀劃的,所以身爲人子,馮夷必然與趙成、李兌不共戴天,誓要誅之而後快。
然而李兌卻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能算計別人,自然時時防着別人算計自己。這三年裡趙墨弟子曾多次組織過對趙成和李兌的暗殺,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並且損失更大,這一年多來甚至在趙國徹底銷聲匿跡。
趙勝能認識馮夷當然也是因爲大哥趙章。沙丘宮變之前,因爲趙武靈王謀劃的長子次子並立事件,趙國朝堂上已是暗波洶涌,但趙勝作爲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少年對此卻一點都不懂,只知道二哥當了大王不能隨便去見,便更加親近大哥趙章,時不時去趙章府上住幾天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正巧遇上馮文帶馮夷去拜見趙章,便帶熟帶不熟在一起處了兩天。沒想到那時候的無意之遇最終卻會應在今天。
趙勝見馮夷說的決然,不覺搖搖頭,俯身拾起長劍掂了一掂笑道:
“馮壯士自然也知道趙勝一早陷入必死之地,佯裝被擒是在百步之中奢求一步半步的生機,不過馮壯士既然這樣說,那就是連這一步半步也不肯給趙勝留了。趙勝好歹是大趙公子,就此自裁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咱們如今不妨不提什麼大義,只論一論男兒血氣。馮壯士可敢拋開機謀心計,讓手下人都退在一邊,當衆與趙勝單獨決一次高下?若是趙勝敗了,那便也死而無憾。不過馮壯士若是不敢,那趙勝也不敢強求,無非是拼死一搏,死在萬劍之下罷了。”
“你……”
馮夷聽到這裡臉上突然一熱,他倒不怕輸給趙勝,問題是趙勝這些話根本是在罵他,早上在範府門口不管是偷襲還是搏殺,馮夷他們能佔上風都是趁趙勝不備,說好聽點叫做出其不意,說不好聽那就是陰謀得逞。
雖然兵法講兵不厭詐,但是趙勝沒說他那樣做對不對,而是要堂堂正正的跟他比上一比。堂堂正正不要緊,刨去報父仇這一點不說,馮夷他們爲同門報仇,不就是爲了一個“義”字麼?然而如今他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將一個無辜的人捲進來已經在道義上輸了一招,這對於一個墨俠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恥辱,還提什麼堂堂正正?就算贏了趙勝,他這個“俠”字也已經不合格了,將來如何統領威服手下兄弟?
“巧舌如簧!平原君以爲馮某會上你的當不成?義之所在在乎其終,馮某以平原君爲犧牲謀求李兌權位不固,以便下手報仇固然有些下作,但馮某又何嘗只是爲了趙墨?趙成李兌以不臣之心謀害先王,大趙忠勇無不被其戕害,方纔有了三年前那一敗,若是不除李兌,大趙何日才能興復……
“大趙。”趙勝聽到這裡笑微微的打斷了馮夷的慷慨陳詞,“馮壯士剛纔不是說已經不知道天下有趙國了麼?”
“我,我,你……”
如果真論比劍,馮夷還真不怕趙勝,可鬥上了嘴他卻只有認栽的份,自相矛盾的一番話被趙勝揭了底,頓時沒了詞兒,連連張了幾次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趙勝看着馮夷張口結舌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也沒有馮夷相讓,便自顧走到馮夷面前那張矮几旁坐下身,並將手裡的長劍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几上,頭也不擡的笑道:
“所以趙勝才說馮壯士工於小計卻不知大體。如此這般施爲,即便拋大義於不顧,白白賠上衆多墨者的性命,最終卻依然只能是一無所得,趙勝實在爲馮壯士不值。”
“此話怎講?”
馮夷總算緩過了氣兒來,雙掌往几上一按,俯身憤然地向趙勝看了過去。
“這還用說麼?馮壯士行刺趙勝無非是沒有機會刺殺李兌,又知道大王和趙勝與李兌不睦,所以要藉此陷害李兌。”
趙勝向馮夷招了招手,也不管他坐不坐便道,
“如此做馮壯士自己也明白實在荒唐,但卻知道荒唐自有荒唐的用處。此事實在詭異,魏國無從下手,自然難以查出真兇,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李兌借荒唐來掩人耳目。這樣一來即便明面上破壞不了魏趙盟好,李兌在各國之中名譽也必然有損,合縱長還如何能當舒坦?李兌急於合縱,想的乃是像安平君公子成那樣固權,此事拖沓下來做不好,同時又惹了無端的罵名,大趙朝中對他不服之人便可以藉此攻伐,到時候李兌只能自辭相位。
雖然這辭也是虛辭,但只要李兌的相位一丟,大王和大趙忠臣自然能找到機會予以打壓,並且絕不會絲毫留情。這樣一步退萬步退,最後李兌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問題,即便馮壯士死在範府門前看不到那一天,手下趙墨兄弟再報仇也是易如反掌……呵呵,如此安排倒是長遠,不過馮壯士不在朝中,未免把朝堂上的事看得太簡單了些。”
“簡單?”
馮夷聽到這裡,兩隻眼中已經滿是不服,鏘然道,
“莫非平原君以爲馮某計劃不周?馮某既然已經做了,那便不怕平原君知道。此次行刺,馮某以下所選兄弟都是家居僻遠人稀之處,李兌如何能查明自辯?即便魏國不願與他鬧翻,把這事假推到別人身上那也只是堵人之口,李兌如何也洗不乾淨。只要他洗不乾淨,不管如何施爲,丟掉相位也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罷了。”
趙勝見馮夷依然執拗,不覺搖了搖頭道:“他根本不必去洗。你們如此做不但害不了他,反倒還要助他一臂之力。”
馮夷不覺一驚,瞪大雙眼下意識的問道:“什麼?”
趙勝笑道:“別的先不去說了,馮壯士你不妨想一想,你也知道李兌合縱是爲了固權,那也就是大趙朝中多有人對他不服。他如何才能固權?自然是排除異己,將朝中重職悉數安排上自己的親信。此事即便沒有合縱他也一直在做,合縱不過是助他一臂之力罷了。馮壯士行刺趙勝,他根本不用洗白自己,只要往秦國身上一推,不管有多少人不信,山東六國卻又多了一條合縱的藉口,到時候‘羣情激奮’,合縱之事反倒更是快了。
李兌要的正是如此,只要大軍一動,他便可借軍務對朝中軍中各職大動手腳,就算攻秦失敗,他的親信也已悉數掌控重權,到那時候若是還有人要借趙勝之事找他的茬口,他即便當真虛退又有誰當真能奈何得了他?無非是等避過這個風頭以後,他的親信再逼大王請他出山而已。馮壯士費了這麼多心計,賠上這麼多兄弟的姓名要的便是如此麼?”
“這,這……”
馮夷聽到這裡,腦子裡頓覺嗡的一聲響,他費盡心機將種種情由想了個週週全全,本以爲必然萬無一失,卻沒想到趙勝幾句話便將他的計謀戳了個體無完膚。趙勝一個少年公子尚且如此,那麼李兌……
馮夷不覺直起身恨恨地仰起了頭來:事情到頭來竟然會是這個樣子,那麼那些仇還如何報?而他又如何去面對那些因爲自己的愚蠢而白白送死的兄弟?馮夷徹底絕望了,哆嗦着嘴脣緩緩閉上了眼睛,猛然間一擡臂,手中的長劍便閃過一道亮白的弧光,劍鋒徑直向着自己的喉管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