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國君臣謀劃對策的時候,趙勝那裡更忙,他的國家跟秦國不一樣,人家秦國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通過一場商鞅變法把各方面的事情都理順了,別管是否都合理,是否都經得起長期的歷史考驗,至少如今秦國很強大,而且不必讓執政者們再去費心調整。?
趙國就不一樣了,趙武靈王曾經想學一回商鞅,可只做了不到一半就連命都丟了,而且國家也再次回到了原先那種舊貴族統治的狀態。如今舊貴族雖然被徹底打倒了,但趙國還沒有完全建起一整套新的制度,一切都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所以趙勝要想像秦國人那樣一門心事的發展擴張顯然還不是時候,只能在確保趙國不會受到別國攻擊,並且國內不會出現大規模混亂的基礎上以內政爲主了。?
內政遠比打仗外交複雜和瑣碎,有時候純粹就是雞毛蒜皮,雖然朝政管理有徐韓爲、虞卿,財務經濟有劇辛,出謀劃策有范雎,跟別國說繞脖子話有藺相如,推廣教育有荀況,軍隊坐鎮有廉頗、樂毅、趙奢等人,甚至連秦開都在多年的思想鬥爭之後躲到邯鄲的軍庠之中教書育人,那就更不用說各方各面有多少人在打理了。?
然而這麼多的人終究也只是分管一攤或者一地,到了全面把握的層次還得趙勝自己去做,這樣一來他就真真切切體會到秦始皇每天面對三百斤簡牘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了。?
不過這不要緊。誰當君王是爲了專門去做批閱公文的機器人?閒暇總還是有的。比如什麼出宮查看查看各業發展、拉上一大票人以各種名義宴飲一番都是不錯的休閒方式,就算實在被簡牘纏住了身,休息的時候捧着盞寶貴的熱茶聽宮裡人扯些鹹淡真假都不知的八卦事兒也挺讓人神清氣爽的。?
這八卦雖然只不過是些休閒娛樂,但有時候還真能從中得到大收穫,比如說有一回白萱說她從她三哥白瑜那裡聽來些牢騷話,說什麼家裡織麻的作坊實在太浪費,大冬天裡看着麻太硬不好拆解,也不知道想些別的辦法解決,整天介就知道一鼎一鼎的煮沸水去泡,生生的不知道浪費了他多少柴禾木炭。雖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卻實在讓人心疼。?
這些話很容易就讓趙勝想起了晉陽的煤,當然了,這個時代的人沒見識。雖然早已經發現了煤,卻還不知道這玩意兒可以用來燒火,只當它是無用的黑礁石。?
趙勝自然比他們懂得多多了,可一想到“大秦”的虎狼之師就在離晉陽不遠的河東郡呆着,而晉陽周圍又是露天煤礦最多的地方,他便打消了現在就開發新能源的念頭,實在不希望在尚未完全實現佈局目標之前因爲這事兒把狼招來。?
這件事想一想、笑一笑就過去了,同時也納入了未來規劃,但白萱捋着這個話題說下去的事卻接着又引起了趙勝的興趣。?
白萱說她三哥發牢騷還不止這點事兒,那些麻織工匠實在不曉事。本錢不是自己的就不知道心疼,時不時的便將麻煮過了頭,弄得爛兮兮的連用都不能用,有一回三哥實在氣急了,當着那些工匠的面大罵了一頓不說,還把那些爛麻都撈出來,也不知從哪裡找了柄大木槌全數搗了個稀巴爛,然後又找了個篾子將那些都搗成漿了的爛麻塗了滿滿一篾,掛到作坊裡頭以儆效尤。?
趙勝還從來沒聽說過白瑜發脾氣,頓時來了興趣。捧着盞子喝了口熱茶,滿是八卦的問道:?
“後來呢?”?
白萱撇了撇嘴道:“後來?後來那些人就老實多了唄,難道誰還想被主家開出去呀?那個篾子就在牆上掛着也沒人敢碰,後來上頭的麻漿都晾乾結成白膜兒了,作坊裡的管事才硬着頭皮跟三哥請示給刮下來扔出去了。”?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寡人要見,咳咳咳咳。寡人要見那幾個工匠!”?
本來純屬無意的閒聊,白萱怎麼也沒想到趙勝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居然對着面將一口熱茶噴了她一身。?
然而此事兒還沒算完,一國君王果然一言九鼎,說話算數,趙勝當天就把白家麻織作坊的幾個管事都傳進了宮裡。只不過並沒有對他們大發脾氣以替自家三舅哥出氣,反而找了間密殿安放上銅鼎讓那幾個人將那天的事又“表演”了一遍,然後直愣愣的盯住從篾子上揭下來的那層白膜發了許久的呆,再然後就像是瘋了一樣仰頭大笑半晌,正式給那張白膜命名爲——“紙”。?
紙就這樣誕生了,雖然還極是粗劣,極是原始,還需要一步步的改進,但在大趙君王的親自關懷之下,紙一經問世便進入了大規模產業化流程,首先開始在朝堂裡逐步代替昂貴的布帛和浪費資源的竹簡成爲簡便的記錄工具,而且進一步擴展,逐漸得到民間採納,用在了多個方面,並且將以此爲源頭的種種現代人都能做到的所謂發明創造都納入了趙勝的計劃,比如活字印刷什麼的——這些東西直接與他的教育計劃連在了一起。雖然這些東西的出現還需要一個先後順序,但估計,估計改進造紙術這項“發明”應該輪不到後世那個名叫蔡倫的太監頭上了。?
……?
有些事的出現就是這樣突兀,同樣也可稱之爲順理成章,條件具備了就會井噴式發展。紙的發明可以這樣滑稽,但剩下的許多事卻得正經八百、小心翼翼的去做。?
今年第一場冬雪落下來的時候,一行長相與中原人略略有些不同的人在他們當地主管縣令的帶領之下從雲中趕到了邯鄲。?
這些人是來自雲中郡河套定邊邑治下的匈奴胡民。準確的說就是攣鞮氏匈奴部的貴族。六年多之前趙國一場北征徹底收服了東遷到陰山以北的匈奴各部以及樓煩族,戰後除了獲得大量牛羊馬匹和各類物資,還將近三十萬匈奴人和十餘萬樓煩人納於治下,除一部分留在陰山以北趙國新建的陽山郡之外,大半都遷到了河套平原放牧,並且由趙國建立定邊、樓煩等新城邑加以管理。?
這些胡人將近五十萬,雖然被趙勝收了軍權,並且規定戰馬必須上交,每年足歲十六的胡人也必須充入趙軍服役,或者在趙國開辦的庠校中學習華夏禮制和華夏文化。還與北遷開發雲中、陽山的趙民混居以求融合,但這麼多的胡人依然還是讓趙勝不能完全放心,所以除了只有六萬餘人口的匈奴須卜氏沒有被分散,而主動內附的樓煩部十五萬人只被一分爲二分歸雲中郡和陽山郡管轄以外。人口高達二十五六萬的攣鞮氏則被拆分成了五個部落,其中人口最多的魯納達部也只有九萬餘人,剩下的四部更是分別只有三五萬人不等,力量分散之下又各自有不同的利益,已經不大容易再與趙國朝廷相對抗了。?
這些手段應該說足以保證趙國對雲中、雁門和陽山等郡的統治了,然而想到後世遼金蒙古滿清都是在某一個橫空出世的英雄人物帶領下,從分散的數十數百個部落逐漸走向統一,最終成爲華夏族心腹大患的,趙勝又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了,雖然不可能天天想着這件事。卻又時時都在考慮着對策。?
這次匈奴攣鞮氏貴族前來邯鄲恰恰給了趙勝一個機會,讓趙勝看到了徹底解決問題的希望。因此當得知他們這次覲見君王是爲剛剛去世的首領魯納達報喪以後,趙勝立刻答應了下來,並且命令沿途各地郡縣官員予以厚禮接待,保證他們順利抵達邯鄲。?
魯納達是原先攣鞮氏大首領於拓的同胞弟弟,六年之前於拓犯邊全軍覆沒之後投降做了趙國將軍,攣鞮氏族被拆分成了五部,其中屬於於拓的部落全數劃給了魯納達,魯納達早已經被嚇破了膽子,而且手裡又沒有軍隊。哪裡敢犯上作亂?這幾年帶着治下的九萬族衆在在雲中郡定邊縣管轄之下極是守規矩,從來不敢越雷池半步。這樣的模範之民實在讓人省心?最後弄得定邊官府都不好意思了,前後兩任縣令接連奏請趙勝對魯納達予以表彰。?
表彰這種給其他人心理暗示的面子活自然是要做的,而當魯納達去世之後,這樣的禮遇將更加重要。除追贈魯納達爲徹侯以外,還特別相請其妻室諸子諸親前往邯鄲相見以示哀思。於是在魯納達剛剛風光大葬以後。他哀思未定的正妻便偕老帶幼的踏上了前往邯鄲的路途。?
攣鞮衆人到達邯鄲的時候已近仲冬,當日由主管禮儀的太祝署官員迎進城去,接着便與在邯鄲居住爲官的於拓一家人見了面,抱頭痛哭一番之後,第二天邯鄲王宮便大開正殿,由趙勝親自迎接安撫。?
對於在草原上幕天席地的匈奴人來說,邯鄲城的繁華就已經足以讓他們震驚了,而王宮的宏偉堂皇更是讓他們感覺如在仙境,要不是有太祝署禮官在旁邊帶路,他們如今的主心骨於拓又多次進宮面見過君王,此時表現的極是嫺熟鎮定,草原上來的客人們幾乎連怎麼走路都不知道了。?
辰正時分,一聲聲高亢的傳命從王宮正殿逐次傳到了王宮正門外,依然還在思考着有沒有可能趁着魯納達去世將本部大權收回自己手上的於拓不敢怠慢,連忙向族中貴人們示意了示意,趕緊跟在禮官的身後亦步亦趨的帶着衆人走進了宮門。?
今天所要接見的畢竟是喪親之人,禮樂頗爲哀婉,並且減章而停,當於拓他們抵達正殿的時候,趙國衆朝臣早已排班而立已是尊重,而身着禮服袞冕的趙勝高踞御臺之上的趙勝也站起身等着了。待禮官傳稟已畢,趙勝肅然地微微擡手,殿門前的扈從立刻高聲喝道:?
“大王有請——”?
“臣等拜見大王——”?
趨步上階,魚貫入殿,按此前演練好的順序當殿站好。數十名匈奴貴族男女老少操着或流利或生疏的華夏雅言(先秦普通話)俯身爲禮。按照中原禮節向趙勝拜了下去。?
“衆卿平身,賜坐。”?
什麼樣的場合就要配上什麼樣的表情,當着剛剛喪親的人自然不能太過歡快,趙勝略帶些安慰性的笑容還謝已畢,將衆胡人讓到席上坐了才斂袍坐下了身,略一沉吟才溫和的說道:?
“魯納達首領這些年治民有功,寡人心中甚慰,本來還想相請首領前來邯鄲一悟以致敬意,卻不曾想如今卻是陰陽兩隔,實在令人唏噓。今日相請夫人及諸位前來。正是爲示寡人哀思。魯納達夫人……”?
趙勝說了幾句籠統的客套話接着招呼上了魯納達的正妻,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那位夫人卻是一臉茫然的望着自己,被身邊那幾個在邯鄲庠校讀書的小少年低聲嘟囔了幾句才慌里慌張的從幾後衝出來。一句話也不說,接着雙掌相疊以匈奴人叩拜尊長的大禮埋頭跪伏在了地上。?
這不擺明了不懂趙國話麼,感情剛纔那句“臣等拜見大王”都是鸚鵡學舌,臨時突擊出來的呀……趙勝想到自己剛纔說了那麼多好聽話,人家乾脆連什麼意思都不明白,頓時一陣無趣,還沒有來得及請她起來呢,一直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的於拓卻當先起身跑了出來,拱着手九十度一鞠身,急忙稟道:?
“啓稟大王。弟婦久居草原。孤陋寡聞,不識雅言,還請大王恕罪。臣於拓代弟婦謝過大王。大王所命,於拓自請通譯。”?
於拓這些年久居邯鄲,中原話早已經說的極順溜了。趙勝不以爲意的笑了笑道:?
“也好。攣鞮將軍,請你告訴夫人,攣鞮氏如今已與大趙合爲一家,雖然魯納達首領已經不在了,朝廷卻絕不會讓夫人他們受到任何委屈……嗯,就先說這些吧。哦。對了,你先請夫人起來說話。”?
“諾。”?
於拓拱手應下,轉頭跟魯納達夫人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等她茫然的擡頭坐起來之後又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話音還沒落下。只見魯納達夫人也跟着嘰裡咕嚕了幾句,緊接着又嗵的一聲趴伏在地上了。於拓也不理她。轉頭再次向趙勝拂了一禮道:?
“啓稟大王,弟婦說她感謝大王盛意,如今臣弟已離世,還請大王……”?
說到這裡,於拓似乎頗有些猶豫,但斟酌了片刻還是說道,?
“還請大王示下,示下由他那個兒子繼承首領之位。”?
“哦……”?
趙勝沒想到魯納達的正妻這麼快就提到了這件事,而看於拓的表情恐怕對此也頗爲在意,略略想了想之後才轉頭對分管趙國蕃務的范雎問道,?
“寡人天天忙着別的事,匈奴樓煩那邊的具體情形也沒時間去了解,他們……”?
“噢,咳咳,是這樣,大王。”?
范雎輕輕咳了兩聲,瞥眼看了看於拓之後才道,?
“匈奴之制,父沒指定一子爲繼,不過他子也要分些許部落爲產業,不過依然歸嗣子統轄。魯納達首領去世之前想必已經有交代了,不過以臣愚見,魯納達首領所做的並不是整個攣鞮氏的大首領,除了本部的九萬餘口以外,其他部衆都已經分由另外四位首領另立族號分治了,相互並不統轄。所以以前的規矩已經破了,要是再按那些規矩來辦,他部首領必然會有意見。而且……”?
范雎說着話又望了望神情複雜盯着自己不放的於拓,這才說道,?
“而且魯納達能坐上首領之位乃是因爲當時於拓首領生死不知,如今於拓首領還在世,若是按原先的規矩辦,似乎也說不過去,臣覺得倒不妨變通變通。”?
於拓聽到這裡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本來還想委婉的表達表達自己那些不大好意思說出口的想法,如今范雎替他說了出來,他實在是感激不盡,爲了能給趙勝留個好印象,乾脆也不吭聲了,只在那裡低着頭等着。?
趙勝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嗯,要不這樣好了,於拓首領還是先問問魯納達夫人,魯納達首領都留下了什麼話?”?
“諾。”?
於拓連忙應了一聲,然而當翻譯給魯納達正妻的時候他卻說的極是急促,也不知他說了什麼,只見魯納達夫人大是驚訝的盯着他看了許久,幾次張嘴似乎想爭辯卻始終插不進話去,而在一旁坐着的那些匈奴貴族同樣也是一臉的驚恐,相互覷看着卻沒有一個人敢於插嘴。?
許久過後,魯納達的正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卻又說不出口,渾身顫抖的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連一個字都沒說再次趴伏在了地上。?
魯納達夫人這番懦弱的表現讓於拓大是滿意,嘴角隱隱閃過一絲笑意後,接着規規矩矩向趙勝行禮道:?
“啓稟大王,弟婦說魯納達去世之前告訴她,如今我們匈奴人已經是大王的奴僕,得大王之恩才能來河套遊牧,已經是感激不盡,由誰繼任首領的事願憑大王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