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趙括,趙勝可謂是感情複雜,以他貧乏的歷史知識來說,先秦也就那幾個特別出名的之人了,而在這其中,趙括即便排不到第一位,至少也是名列前茅的。()原因無他,趙括這傢伙實在厲害,不管原因爲何,過程爲何,他所代表的那一戰都是趙國徹底沒落,以及秦國統一天下最後一道真正意義上的障礙被掃除的標誌性事件,如果單從看歷史的角度去看這個人和這件事,本來也沒什麼,但……趙勝偏偏就是趙王。
不相干和相干在感情上肯定不是一回事,雖然因爲趙國吞併燕國這件事,戰國曆史走向肯定是大變樣了,但作爲數理出身的趙勝,絕不敢放過任何可能性,所以在趙奢奏請讓趙括入庠隨讀以後,趙勝就一直關注着趙括,每次與趙奢見面都會問上幾句關於他的事。趙奢在趙勝稱王之前就是趙勝的親信,如今與趙勝的關係更是好的就差穿一條褲子了,君王關心他得意的長子自然再正常不過,因此趙奢除了頗以此爲慰以外也就沒別的想法了,怎麼也不會想到趙勝這樣關心趙括的原因所在。
本來要想掐斷某件事的發生機會,在提前知道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根上斷絕可能性。然而斷根兒也得斷的有理由才行,大趙智將馬服君家裡寄予厚望的少年天才你不讓他學兵從軍……開,開什麼玩笑?
趙勝也知道趙括長大之後趙奢對他並不看好。但那都是後話。如今人家趙括還只是一娃娃呢。你跟人家爲國立有大功、掌握兵權而且還忠心耿耿的老爹說“這孩子將來要害國,不能讓他學兵,乾脆從文”云云,人家趙奢會怎麼想?軍中會怎麼想?趙國朝野又會怎麼想?天下又會怎麼想?這不是紅果果的在說他家將來有可能權大欺主麼。
爲政者萬事都要想周全才行,不然就是庸主,而且從長平之戰的過程來看也有很大的偶然性,另外與趙國的國力也有極大的關係,也不單單是趙括一個人的問題。趙括本人還是有一定能力的,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在不應該的時候遇上了不應該的對手,如果歷史稍有偏差。趙括的人生經歷略有不同,結局很有可能是另一回事,所以趙勝便在確信歷史已經發生重大變化以後選擇了微調靜觀的路子,以期趙括能真正成爲像他爹一樣的扛鼎之才。如果達不到這個目的,在自己還有能力控制的情況下將他“滅”了也不遲。
那小子如今確實是個娃娃,雖然還不滿十四歲就已經跟趙奢“齊頭”了,但極力擺出嚴肅表情的臉上卻是稚氣未脫,完全是一副明知別人嫌他小,卻要硬充大人的模樣。這樣的心理趙勝在相同的年歲時同樣有過,所以目光從他臉上輕輕掃過,雖然沒做停留,卻忍不住翹了翹嘴角,露出了個會心的笑容。接着裝作一副並不是十分關心的樣子笑道:
“濮陽弭兵之會諸國君上都已經表示要參加了,而且天子也要親臨。論其氣勢來比當年逢澤朝覲之會、徐州相王之會都要大得多。寡人既然要去濮陽,那就不能墮了大趙的威風,雖然過幾日才啓程,但各處安排都已經做妥帖了,本來也沒你們幾個什麼事。不過後來想了想,馬服君將你們幾個誇得太甚,寡人自然是將信將疑的,倒不妨帶把你們幾個帶在身邊看上一看,若是還像那麼回事的話。不妨充做扈從之用;若是……介逸兄。”
趙勝說到這裡轉頭向趙奢笑呵呵的望了過去,趙奢剛纔聽着趙勝的話一直繃着臉望着對面笑而不語的藺相如偷笑。這種欲用先壓,把這幾個小子貶得好像只能當扈從,以此打擊他們傲性的手段哪能瞞得過他?不過這辦法也是也算是強勢的爲政者常用的煉才辦法,趙奢怎麼可能不配合。{/書友上傳更新}聽見趙勝喊他,便莊重的拱了拱手道:
“臣奉王命籌建軍庠以授。要論起兵書讀得好不好,他們四個倒是比其他人稍微強上那麼一點,不過除了樂乘和李牧當年曾隨大王略略經過些許戰陣,樂間和趙括卻都是隻知兵書的,臣……嗯,大王加恩以待,這一行給了他們歷練機會,若是不合用,還請詔示臣下,臣也好酌情以待。”
“嗯,好。”
趙勝笑呵呵的向趙奢點了點頭,接着又向趙括他們四個看了過去。
“其實扈從戍衛也沒什麼歷練之處,寡人之所以帶你們去,主要還是想就近看上一看,也算是沒有枉費馬服君一番苦心。呵呵,馬服君說你們四個兵書讀的還行,寡人今天不妨先出個題目考校考校。嗯……就說這次駕行濮陽,若是你們四個當值內衛的時候有人殺到駕前欲行不軌,你們當如何做?哦,算是在居處吧。”
這問題出的實在有些“兇險”,畢竟假設的前提是趙勝自己陷入了危險之中,按說應該是極爲忌諱的話,可不管藺相如也好、趙奢也好都知道趙勝是那種不信命,不信鬼神的人,都這麼多年了,哪裡還能引起驚詫。特別是趙奢,陡然聽見這個問題便忍不住覷了覷趙勝,心裡暗自想道:這題目出的實在是巧妙,表面上還是往扈從之才上頭引,已經將選擇性壓到了最低,但其中玄妙卻實在大,爲將者應該明白大小爲一,臨機權謀的時候指揮百萬兵和僅僅動用兩三人,甚至只是自己一個人決斷行事本質上都是一樣的,越是讓他手裡能動用的人少越能看出一個人的臨機謀斷之能,這正是以小試大。
“這題目裡頭坑實在是太多了,大王可不是別宮裡頭躲清閒的那位太上王兄,乃是與先王一樣正兒八經從殺陣上練出來的。你們幾個小子可別被大王給蒙了。”
趙奢沉住氣擡頭來回掃視起了趙括他們。見他們這次學乖了,誰也不肯先說話,只在那裡轉着眼珠子相互偷覷,連頭都沒有動一動。趙奢向趙勝笑微微的點了點頭,接着轉頭喊道:
“李牧。”
“諾!”
李牧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精壯青年了,早已脫去了當年的稚嫩,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聞聲嘩地站了起來,拱手向趙勝一鞠才嗓音洪亮的說道,
“爲扈從者第一當穩。君王駕側扈從雲集。千步防弩,五百防弓,百步防匕,可謂固守。若兇險及於君王面前。足見外護皆潰。能成此陣勢者非千百人不能也,其先必有強爭,強爭即爲近衛護駕之機。君王之重關乎全局,非萬不得已絕不可暴於陣前,故未及兇險當護持君王固守陣腳以安衆心,若已現兇險則當先護至妥善處再行運籌卻敵。
此爲護持根本之道,非一人之力可爲,縱爲親衛也不可亂了此般秩序。若是萬中有一,有持強襲陣而陡至君王之前者,爲親衛者當拼死護駕。無有他法,若不成是爲天意,臣不知當如何。”
趙勝一直望着李牧笑盈盈的不吭聲,一旁的趙奢卻極是舒坦的微微閉上雙眼不住的點起了頭來。在他看來,李牧這番回答完全摸準了趙勝的心思,如果把“君王”換成“中軍帳”或者“國都”,把“親衛”換成“親軍”就是一番禦敵安邦的標準方案,而且還加上了當年廉頗奇襲薊城的事,說明這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極小,要是真出現了根本連老天爺都救不了。再加上他明說這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潛臺詞就是衆人或者衆軍合力才行,雖然沒有往外發揮,卻又切合趙勝的題目,可以說非常全面。雖然沒有多少出彩的地方。但好在進退有據,絲毫不亂。完全是滿分答案,再說趙勝已經把問題限制的死死的,你還怎麼讓人家李牧過多發揮?說他足可爲將應該不算誇大其詞了。
得意弟子就是得意弟子,趙奢滿意的舒了口氣,正準備去叫樂乘,誰想對李牧的答案不置可否的趙勝卻先招招手讓他坐下,接着便笑道:
“趙括,你雖說只去了軍庠半年,不過馬服君在家裡應該沒少教你,要不你也說說好了。”
“諾!”
趙括依命站起了身來,雖然同樣虎虎生威,但還是忍不住偷偷瞥了瞥趙奢。他剛纔莫名其妙了捱了訓,回去還得挨板子,正滿腦子委屈呢,哪能一點都不顧及。不過這次是君王親自點名讓他說話,他自然不用再擔心該不該說的問題,略一思忖道,
“李官帥已經將該說的都說了,臣也沒有更多的話說,只是覺得若是出現此番情形,實爲護持不當之過。兵法有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若置君王於此番險境,必是可爭之地、可攻之城。人若謀之,必是事先便窺破隙處而後敢爲,當爲扈從將之罪。若防此番情形,衆扈從當時時不忘重責,日日演練應對諸般情形之法,並審查諸人之忠以防萬一,另與其外諸軍協同不斷,先手於人,滅兇險於未萌。若不如此,衆扈從縱使盡皆神勇,亦難護持。”
“呵呵呵呵呵呵……樂乘,樂乘。”
趙勝聽完便笑了起來,依然不做什麼評判便叫上了樂乘。旁邊的藺相如依然繼續捋着鬍子在那裡笑,而趙奢卻有些心情複雜,也說不上是喜還是憂,剛纔李牧已經把話都說全面了,趙括要翻花確實也難翻出來,頭一句話應該算實誠,至於後邊的拔高,嗯……大王給他們安的身份是“內衛”,要是兇險到了他們這裡確實除了死拼也沒別的辦法了,那麼這麼死的問題自然是讓趙括他們往外擴散着自由發揮的,至於中不中大王的心思,那就得全看大王怎麼想了,也不算錯,嗯,也不算錯吧。
趙奢這麼想着的當口,樂乘和樂間已經各自回答完畢,趙奢也沒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麼,就聽見趙勝笑道:
“說的都不錯,不過以寡人之見,在其位謀其政,既然是內衛,第一位的還是勤練護持殺敵之功。練好了才能在遇上這般兇險時既保君王又保自身。若是當真遇上了這般兇險。就算護持不了君王也保不了自身,多殺幾個行兇之人不也夠本兒了麼……”
嗐……這叫什麼事兒啊!趙奢聽到這裡差點沒笑噴出來,說了半天這幾個小子,也包括他趙奢自己還是被大王給蒙進去了,出個題目讓他們四個自由發揮,可越是想着發揮越容易忘記最簡單最直接的答案。也就是說雖然李牧、趙括他們所說絕對精闢,卻全是答非所問,而且相比較之下,趙括更是離譜。
然而這個看似巧辯的問題和答案又不能說沒有深意,所謂一力降十會。只要自身強了還怕什麼敵人巧變萬千,往小了說是在針對這個問題,往大了說何嘗不也是說治軍的辦法?這纔是最根本的兵法。大王這樣說其實還是在打壓李牧、趙括他們,讓他們不要張狂。讓他們明白在其位謀其政,小事不做空論大事根本就是無本之木的道理。如此看來,君王心術着實難測呀……
………………
“什麼?讓王后和太子一起去!”
“對。按說季瑤本來應該期年省親的,偏偏她剛嫁過來便懷了孩子,後來又遇上趙造作亂的事,寡人不得不代兄踐位,害得她這都六年了也沒能回去看看魏王。丹兒如今也快五歲了,卻從未見過外祖父,寡人想趁這個機會帶她們娘倆去見一見魏王。”
夕陽西下,柏梁臺大殿裡。喬端踞正的坐在御案的下首席上,聽見趙勝的話,登時急了,慌忙說道:
“此事大王萬萬要三思,古云君行既爲險,國中有儲,人心不亂。大王去衛國也就罷了,把太子也帶去又是個什麼說法?此事大王既然跟臣說了,臣萬難相依。”
“喬公,您想多了。”
趙勝不以爲意的笑了笑道。
“濮陽那裡是衛國的地盤,不屬秦也不屬楚,況且各國君王都去,能有什麼危險?”
喬端頓時更急,向前一俯身道:“那也不行!萬一萬一。怕的就是這個‘一’字,若是當真有什麼意外。君儲皆……嗨呀,此事說什麼也不行!”
“萬一……呵呵。”
趙勝輕嘆口氣將目光投向了殿門之外,片刻之後才從袖中掏出一幅錦帛遞給喬端笑道,
“若是當真有萬一,那也是天意,就算寡人和丹兒哪裡都不去,難道就不會遇上晉景公那樣的事麼?”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大王怎麼能……嗨呀,大王這是什麼意思?”
晉景公就是掉進茅坑淹死,沒命吃當年新麥的那位苦命人兒,喬端見趙勝滿是一副不在乎的在那裡瞎扯,登時臉都綠了,然而這時候他的臉還只是綠了七八分,等起身接過那份錦帛展開看了看,整張臉乾脆黑了,
“若有不測以平陽君爲儲秉政?太上王與平陽君若崩,以平陽君嫡長爲繼,大王諸公子不得相爭?……大王!您這到底是想幹什麼!”
趙勝淡然的笑了笑道:“沒什麼,只是預防個萬一。喬公妥善藏好,等寡人回來再還給寡人。”
喬端聽到這裡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響,手一哆嗦差點沒將那份帛書掉在地上,連連地嚥着唾沫問道:
“大王,你這到底是怎麼了?若是不行,若是不行,這濮陽之會還是不要去了。“
“呵呵呵呵。喬公以爲寡人會什麼未卜先知麼?這都是爲防萬一,沒別的意思。”
趙勝樂呵呵的站起身將喬端扶回坐處才笑道,
“丹兒如今才五歲,珏兒和墨兒更小,若是寡人當真因爲什麼事不在了,他們能做得了什麼?所以丹兒留不留在邯鄲都是一樣的。趙豹原先魯莽是魯莽了些,不過經過易位那件事,再加上這幾年的歷練,雖然不像寡人這般敢做,卻也已經很是沉穩了,若是真有萬一,由他接位遠比讓個乳臭未乾的毛娃娃繼位更利於大趙社稷。再說了,寡人這也就是爲了防個萬一,又不是當真怎麼着,喬公怎麼嚇成這副模樣?呵呵,等寡人回來將這份帛書還給寡人就是了。”
“唉……”
喬端聽到這裡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這麼多年了,他極是瞭解趙勝,深知他心思極爲縝密,雖然說的這些是實情,但更多的話卻沒有說出來。萬一雖然只是萬一,但終究還有一個“一”在,那就不能不防。萬一趙勝真的不在了,王后季瑤終究是女流,孤兒寡母的就算再賢能誰又敢保證一定壓得住陣腳?就算能壓住陣腳,國亂的危險卻也必然更大,在外有強敵的情況之下,他趙勝除了要爲趙國的社稷考慮,豈不是更要爲自己的子孫考慮。
趙勝爲了防止君弱國亂的局面再次出現,最明智的做法確實是讓已經成年的趙豹來接位,不然的話那幾個小小的孩子別說對付別人,就連他們的叔叔都對付不了,能保住命麼?然而趙豹沉穩是沉穩了,但終究不是趙勝自己,如今趙國王嗣青黃不接,趙勝只能在萬一的情況下如此抉擇,那麼等趙豹登了位,通過幾年十幾年的固權,他趙勝的子孫只有不去相爭纔是唯一保命的方法。
君王之憂啊,看樣子將太子帶走和留下這份帛書絕不只是單單針對濮陽之行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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