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滅燕滅得實在有點太快了,別說秦魏各國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就連邯鄲城裡的趙何一干人等也頗爲吃驚。()他們得到的消息遠比秦楚韓魏各國得到的要早,但一直到七月中旬,趙王宮之中卻依然是一片沉寂。這倒不是趙何心淡了,要“隨他去”了,而是因爲吳廣從大將軍府帶回來了消息,說是牛翦已經知道了趙何絕嗣的事,並表示要以大局爲重,不能爲了這件極難扯清楚的事壞了眼前伐燕的大局,意思幾乎與趙勝那封信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必然會有說道,對此吳廣和趙造完全是兩個說法。按吳廣的意思,伐燕之舉在破壞了秦齊連橫的時候就開始謀劃,折騰了都一年多了,可以說投入了趙國幾乎全部的精力,如今箭已在弦上,進則可爲大趙萬世謀,要是退的話,原先的一切努力都會白費,而且坐看燕國滅齊,會使趙國處於極爲不利的局面。
這樣的情況之下,先不管趙勝有沒有圖位的野心,作爲三朝元老,在趙肅侯時代就已經是國之幹臣的牛翦也絕不會希望外事未定,趙國國內先亂起來。所以趙勝和牛翦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有着不謀而合的一面,即便相互有過接觸,也必然是一拍即合。
牛翦在軍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就算趙成當政的時候也不敢將他怎麼樣,只是把他調出邯鄲以求慢慢蠶食他的威信和勢力。趙勝當政以來,牛翦的權位更重。即便不能將軍中每一個人都代表,但只要隨便說一句話,那些不想聽話的人也得好好琢磨琢磨。
有牛翦坐鎮,誰也別想翻下天來。而且牛翦那句“我是趙國之臣”的意思明顯是站在中立的立場上,那麼誰要是敢在這時候丟下家國大事圖謀私人之利必然會成爲他的敵人,要遭受到他攻擊,即便趙勝也別想繞過這道幾乎頂到了天上的坎兒。
趙勝如果沒有圖謀君位的野心,萬事都可以從長計議。但若是當真有謀位的野心,那麼他現在的這些做法只能理解爲爲了尋求軍方的絕對支持而在示“厚”——仁厚的厚,要讓牛翦看看他纔是真正一心爲了趙國興起之人。沒有牛翦的絕對支持,趙勝要是想篡位。那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同樣的道理,趙何要是想在這時候對趙勝有所動作,也需要好好的掂量掂量。如果太過分了,以至於影響到伐燕的大事,必然會徹底令牛翦失望,軍方的平衡便會倒向趙勝一邊,那將是萬劫不復的局面。
按照吳廣的說法。牛翦的態度對趙何絕對是一個利好消息,畢竟趙何雖然在雲臺那件事上走錯了一步,但並沒有引起什麼會導致全局崩壞的結果,而且在其後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那麼完全可以看做是趙何知錯就改。趙何畢竟是君王,又沒有犯什麼影響家國社稷的大錯。只要安下心來什麼都不做,以沉默的方式支持伐燕。就能爭取到牛翦的支持,這樣一來趙勝就不敢亂來。
等伐燕大局一定,趙何完全可以即刻公開絕嗣的消息並儘快定下嗣君人選,這樣做雖然對趙何不是什麼好事,但同時也可以讓趙勝被動。雖然以趙勝現在所掌的權柄來說,所有人都會反對他從相位上退下來,但趙勝在嗣君已定的局面下,最多隻能做趙成和李兌那樣的權相,絕不敢對君位有所奢望,否則的話他便是亂臣賊子,人人皆可得而誅之。這樣一來就和趙何沒動雲臺之前便公開絕嗣的消息效果一樣了。反正趙何也不懂政務,並且對政務並沒有什麼興趣,既然能保住性命和君位,不就完全達到目的了麼。
吳廣這樣的想法也並非是全優的選擇,畢竟這樣做雖然能在最大程度上確保趙何的性命和君位,卻也可以讓趙勝名正言順的大權獨攬,將趙何變成一個與朝堂絕緣,不是傀儡的傀儡,而趙勝卻可以做沒有君王之名的君王。然而趙何還能求什麼?掌權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離開了趙勝自己該怎麼做,至於吳廣,除了能幫他出些保命的主意,家國大政根本指望不上,而徐韓爲、虞卿那些人又哪能壓得住趙勝,另外趙造更是不敢指望,趙何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那麼做傀儡雖然讓人難堪,但終究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如果趙勝懂事的話還會像先前一樣做些事事向他請命的表面文章。
然而趙何可以勉強接受,趙造卻絕不能接受。趙造知道吳廣當着自己的面把這些話說出來,與其說是在勸趙何,倒不如是在向自己示威。吳廣原先孤立難支,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依靠的人,只能和他趙造相謀,現在牛翦已經表明的中立的態度,那就相當於有一半是在支持趙何,吳廣這不擺明了是想把趙造擠出去麼?
如果只是爲了趙何着想,吳廣的提議完全可以接受,但趙造圖的並不是保趙何的君位,而是宗室們的權利,如果按照吳廣的辦法做,趙勝就會毫無掣肘的獨攬大權,那纔是對趙造一系宗室最大的打擊。
然而宗室這兩個字卻很微妙,他們的勢力很大,足以對朝堂形成壓力,但若是朝堂中人,特別是軍方當真頂住壓力和他們對着幹,他們還真沒有什麼可以向廉頗閃擊燕國那樣的雷霆辦法來收拾反對他們的人,只能細水長流般地依靠宗室之力去排擠,去壓迫,那是一個很費力氣同時又需要很長時間的工程。現在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趙造就算想“秋後算賬”也根本沒那個時間。
趙何的心理其實是明擺着的,他完全信任吳廣,對趙造卻是滿含猜忌,所以趙造要是沒有完全能壓得住吳廣主意的辦法去幫助趙何,趙何只會聽吳廣的話。可是牛翦突然出現這麼一個態度,趙造一時之間又哪裡拿得出可以讓趙何完全信服從而言聽計從的主張?所以被吳廣這麼明裡暗裡一折騰,也只能認栽,放下一句“人心難料。能削平原君的權最好還是去削“的鋪墊話便暫時偃旗息鼓,冷眼旁觀着局勢的進展情形。
對於趙造來說,趙勝的勝利越大,最後的結局像吳廣說的那種情況的可能性便越大,所以他只能寄希望於這場戰爭打得越久越好,只有拖得越久,趙國以外的勢力干涉才能給他更大的臂助,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燕國實在是太菜了,居然只撐了半個月就被趙軍奪下國都活捉了君王。
這局面讓趙造着實吃驚不小,想到趙勝回來之後,趙何必然會按吳廣說的那樣去做。一切便都完了,一時之間更是心急如焚,只能躲起來與趙譚他們謀劃起了對策,然而幾天下來別說對策了,連保本兒的辦法都沒有想出來。這天正跟趙譚、趙代兄弟倆躲在密室之中苦着臉相商的時候。誰想早已命人把緊了的廳門忽然之間被人哐的一聲撞開了,緊接着趙造的長子趙博興沖沖闖了進來,連廳門都沒來得及關便急匆匆的說道:
“爹,五哥、六哥。楚國那邊有動靜了,楚國出兵了!”
“什麼?”
“老九你說什麼!”
趙博一番話登時把趙造他們嚇了一跳。紛紛問出了聲來,那邊廂坐在最末席上的趙代連忙起身關上了門。急忙說道:
“老九你別慌,到底是什麼情形?”
趙博滿臉都是興奮,甩着袖子往趙造幾前的席上一坐身,接着喘着氣說道:
“我剛從司馬署那裡得到消息,七月十三楚國已經出了兵,說是要救燕伐趙,領軍之將已經探明是上柱國昭滑……”
趙博興奮的說起了情況,原來楚國出兵並不是虛的,已經做足了吞齊敗趙的準備,昭滑是楚國功臣名將,當年爲楚國攻滅越國的就是他,自從柱臣昭陽死後,楚國軍中第一人正是此人,上柱國之名並不是趙造所在的虛職,而是相當於牛翦大將軍之位的實際軍職,根本不是弄死齊王田地的淖齒那個級別的將領能比的。楚國以大將軍親自出徵,足見對此戰的重視程度。
楚國出兵的情形是軍國機密,一般人極難知道,但趙博在司馬署任要職,卻是可以在第一時間接觸到的,這項情報極是複雜,包括了楚軍出兵的許多具體細節,同時還有秦國的一些動向。趙造他們耐住性子聽完之後,一直緊蹙着的眉毛盡皆鬆開了。趙造嘴角露出了些許笑意,捋着鬍鬚微微點頭說道:
“沒想到楚國人動的這麼快,既然派的是昭滑,這樣看來秦國人也快了。楚秦兩國一動,韓魏難免要被迫響應,雖說他們之間也難免爭執,但共同對趙卻是免不了的。好,好,趙勝這個婁子捅的夠大。呵呵……”
趙造說着說着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如果不知情的人還得以爲他不是趙國人,反而是與趙國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趙代同樣是一臉的喜色,興高采烈的看了趙博半晌,急忙轉頭對趙造笑道:
“六叔,這實在是天大的好消息啊。齊國滅宋被諸國攻伐就是前車之鑑,平原君不看教訓對燕出兵,如今秦楚這麼快動上了手,不管平原君會不會爲了功勞坐視大趙亡國,最後也只有或敗或退兩條路可走,總之功勞全沒,弄得好也就是功罪相抵,要是弄不好那可就是大罪了,倒也省了咱們的心……”
“誒,不能這麼說。”
趙造擺擺手打斷趙譚的話道,
“平原君並不是那麼不識好歹的人,若是情形不對,他必然會盡快撤兵向各國討饒,雖說只能落一個功罪相抵的下場,但這樣一來他在朝中的根基卻沒有動,依然還是他佔着上風的局面,到時候他爲固權免不了要狗急跳牆,說不準就會對宗室來硬手,依老夫看,對咱們未必是什麼好事。”
“老六,老九。我看六叔說的對。”
趙譚一直在捋着鬚子低頭思忖,聽到這裡連忙擡頭附和起了趙造的話。
“如今只是楚國出兵,秦國即將響應,這樣一來雖然對平原君是個打擊,但也難保平原君沒有對付的辦法。戰之事最後結果誰也說不清楚,咱們要想扳倒平原君便不能只指望着秦楚,還需自己用把力才行。”
“呵呵呵呵,老夫若是不在了,老五足可做主心骨。”
趙造適時的捧了捧趙譚,見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去理他,接着笑道。
“靠人終不如靠己,這秦楚韓魏麼,救燕也好,伐趙也好爲的不過是他們自己。如若平原君能給足他們想要的好處,這燕國他們恐怕也不肯去救了。唉,平原君時時處處的防着咱們,這五萬騎軍連大王都不甚了了,還不知他手裡有多少足以壓制各方的辦法呢。所以秦楚伐趙之事咱們可以利用。卻不可完全將希望寄在這上面。”
趙譚試探着問道:“六叔的意思……如何利用?”
趙造滿臉神秘的笑了笑,半晌才道:“大王在那吳廣的攛掇之下氣焰全斂,只想着當保命的傀儡。哼,這個老吳廣……如今楚國起了兵。而且還是以昭滑爲將,老夫看足以讓大王心存希冀了。老夫這就去宮裡面見大王。定當要把大王之意扳過來,只有大王有膽子站在咱們這一邊。這事纔有成算。”
趙代頗有些猶豫,嘆口氣道:“大王的性情……唉,六叔準備怎麼跟大王說?”
“怎麼跟大王說老夫自有主張,你們不須過多操心。不過老六這些話還真提醒了老夫。”
趙造冷笑了一聲,又細細的思忖了片刻才道,
“關鍵時候大王是靠不住的,先前老夫生怕牽涉的人過多不好控制,不願將大王絕嗣的消息傳得太寬,現如今麼,老夫看也該讓某人知道此事了。”
趙譚猛地一凜,下意識的說道:“六叔是說平陽君?”
趙造點了點頭道:“就是趙豹。大王靠不住,咱們也只能再找一個能頂上去的人摻和進來分擔分擔壓力了。”
“只是……”
趙譚頗有些猶豫,抿了抿嘴脣才道,
“六叔,平陽君這人做事太過魯莽,跟老四根本就是一個脾氣。更何況就算他也有君位之念,終究一直與平原君情深,侄兒就怕……”
“兄弟情深?”
趙造鄙夷的撇了撇嘴,笑道,
“兄弟情深也不過是無利可爭之時才能說道說道罷了,你若是趙豹,如今局面可想爭上一爭?”
“呃,這……”
這種話趙譚還真不敢亂說,他畢竟不是趙豹,根本沒有爭君位的資格,但一“呃”一“這”卻已經擺明了認同趙造的看法。
趙造冷冷一笑道:“這就是了,大王是優柔寡斷,趙豹卻是敢作敢當,雖說魯莽了些,但是若是能控制在手裡,遠比大王好用。老五,你平常雖然跟趙豹也說不上什麼話,但他在太宰署讀《六典》,你則是冢宰,這便是搭上話的由頭,這件事還是你去做最不會引人注意,不過也需小心謹慎些爲好。”
趙譚連忙微微欠起身拱手應道:“諾,侄兒明白,這事暫時也只能先向平陽君透一透大王絕嗣的消息,至於今後的事還需仔細看看他的態度再說。”
“你斟酌着去辦就是了,不過一定要謹慎纔是。”
趙造向來對趙譚放心,滿意的點了點頭,等他答應了才轉頭對趙代道,
“除了大王和平陽君那裡,其他地方還須一起動才能事半功倍,你這就去給廉頗軍中那幾個心腹的宗室將領傳信。內容麼,就是老夫先前和你們商量的那些。”
“諾,侄兒即刻去辦。”
趙代連忙欠身拱手答應了下來。趙造接着揮了揮手道:
“你們這便分頭去準備吧,老夫停一停也馬上去見大王,絕不能讓這個機會跑了。哦,對了,你們的事做歸做,但千萬要記住不要去驚動老四那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去吧。”
“諾,侄兒告退。”
機會說不來是不來,說來他還就這麼快。趙譚和趙代哪敢怠慢,連忙應命退了出去。密室之中,趙造凝視着再次關上的廳門半晌不語,過了許久臉上才現出一個怪異的笑容,轉頭對趙博道:
“老九,你五哥和你六哥他們鬧歸鬧,你卻不能摻和。如今老夫不出這個頭便壓不住陣,不過你還得想個辦法跟平原君那邊親近親近,若是能有機會還是爭取像趙禹他們那樣做一做平原君的心腹親信……若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也用不着拿老五和老六他們當你的兄長了。”
“呃,爹的意思是……”
趙博先是一愕,但緊接着便明白了趙造的意思,雖然心裡一陣打鼓,但還是連忙小聲應道,
“兒子知道了,爹只管放心就是。”
………………
掌着軍政實權的相邦不在國都,那麼他到了哪裡,哪裡便是朝廷的中心,所以在趙勝留駐薊都的情況之下,所有的軍事機密都是兩頭送的,就在邯鄲司馬署這邊接道楚國動兵消息的同時,趙勝也已經通過雲臺和軍中探報兩條路得到了相同的,並且更加詳細的消息。
此時趙勝正在爲安穩燕國,從而對付秦楚干涉做着最後的準備,然而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將要面對的並不止“干涉”這兩個字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