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郡衙官邸。
此處官邸本是齊國統治河間時的郡衙所在,同時又承接自原先的燕國官邸治所,經過幾十年的營建擴展,規模頗爲壯闊,五進的院落,再加上與此處並不相連的附屬外院官衙,整整幾百間的大屋,在趙國勢力挺進河間以後便確定爲了郡衙治所。
目前這一任河間郡守趙鐸官兒做的頗是憋屈,還沒有赴任的時候,官比他大得多的邯鄲將軍廉頗便先佔了正堂作爲軍隊指揮所,他也只能暫時委屈在離郡衙五六裡遠的原河間縣衙裡辦公了,後來又沒過多久,比廉頗“官兒”更大的趙何又殺奔了過來,廉頗都得讓地方,那就更不用提趙鐸了。好容易磨走了趙何,結果趙勝沒走,那這正堂自然只能讓着趙勝用,所以趙鐸想在正堂耀武揚威還不知道得到什麼時候。
此時的河間官衙之中彙集了趙國執政班底,軍隊指揮系統和河間郡官府人員,雖然地方不小,但上千人堆在一起依然顯得擁擠不堪,每日裡各色官員胥吏來往穿梭,繁忙無比,不管是大員還是小吏,整天介擡頭不見低頭見倒是省了許多虛禮。
五月末的豔陽高掛中天,相較外層院落要清靜許多的正堂之中,藺相如伏案疾書,幾乎在一幅方寸過尺的白絹之上寫滿了蠅頭小字以後,才自芳極賞地上下細細打量了片刻,待輕輕吹了吹墨跡之後,才笑呵呵的轉頭對西邊尊座幾後嘮叨了半天,終於口乾舌燥的住了嘴,正一邊捧着盞瓷盞喝茶,一邊不時與旁邊幾後的廉頗說幾句話,又不時向他張望兩眼的趙勝笑道:
“相邦。廉將軍。你們來聽聽寫得如何。”
說着話也沒用趙勝他們答應,藺相如清了清嗓子,自顧將白絹展平了低頭念道,
“此誠,遙拜於足下:
昔聞仲尼曰:君禮而臣忠。生民而家。家而國,國而天下。爲君者當先撫生民,免其飢寒,修其身,方有家國天下之治。無民者,君何以安其位?昔者商湯周武者何人,弔民伐罪也。其先實爲夏殷之臣,若無伐罪弔民而徵桀紂之功,豈非亂臣賊子歟?
……
齊之君田地,承威宣之治,誠如殷承盤庚、武丁之治。夏承少康之治也;毀衆國盟好,興師滅宋,暴虐淮泗,亦如桀囚商湯、紂囚周文,敲骨觀髓之殘暴也;六國合盟一鼓而擊,亦如湯武之弔民伐罪也。有德而攻無德。縱爲齊民,亦當簞食壺漿相隨。此爲順天應人之舉,豈有敗乎?
齊之敗,在失人心,在失德。六國合盟當安民爲要,勿以廟堂睚眥相計較。田地已亡,新君者法章實爲仁誠之人。新立而拋其先君之謬,誠拜六國稱臣。順天應人,以一人之俯首求萬民之安。此實爲齊嗣不當絕之相,望燕王俯察之、憫之。
外黃之盟所求已成,諸國皆求撫民安邦。濟東之地兵火未息,民不得安,實爲倒行,此非有德者當爲之事,亦望燕王俯察之,雖駟馬之車兵行而難調,亦當止戈息兵,勿行殺戮,以安燕齊兩國之民也。
……”
藺相如這篇在趙勝授意之下一蹴而就的文章洋洋灑灑足有上千字,旁徵博引,天花亂墜,雖然用辭依然像以前的國書一樣謙恭客氣,但話裡話外卻已經罵上了,先說燕國伐齊是爲了報私仇,又說人家齊國都投降了,你的軍隊賴在齊國的土地上不走還能說是暫時幫助齊國維持秩序,但依然大舉攻打莒邑和即墨那就有點缺德了。
“德”這個東西其實很玄虛,弔民伐罪也少不了殺人,你說是德還是無德?可以說德不德什麼的有時候完全在兩片嘴皮子之上。但是反過來說“德”又很實在,就是愛民、守信這麼檔子事。齊王田地倒黴就倒黴在這上頭。攻打宋國雖然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爲了儘快建立起統治秩序卻少不了殺人,別人要是不提倒也罷了,只要一提那就是失德。再加上齊國滅宋的時候是借用合縱伐秦爲掩護的,可以說是把山東各國騙了一遍,那麼連一個“信”字也丟了,自然是徹徹底底的失德,其他國家要是不揍他都對不起天天掛在嘴邊上的道德兩個字。
齊國是這樣,燕國同樣是這樣,別管你說得多麼天花亂墜,誰還能不明白你想報私仇?報私仇只要不損害別國的利益自然不會有人去攔你,也不會挑破這一層意思,但是當你損害了別國利益的時候,而且還好賴話都不聽,那別人還跟你客氣什麼?
所以這封信說來說去就是兩個意思:其一,各國幫着燕國一同把齊國揍殘廢了,已經達到了燕國報舊仇和擺脫齊國羈縻兩方面的目的,已經到該收手的時候了。其二,燕國現在這樣幹明擺着是想吞併齊國,要是當真達到了目的,趙國和韓魏楚各國的利益就會受到極大的威脅和損害,爲了趙國和各國的利益,在燕國好賴話不聽的時候,趙國就得把那層別人都不好意思挑破的含義揭出來,燕國要是再不聽,那就是擺明了要和趙國爲敵,後邊的事兒你們燕國自己看着辦。
這封信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再往下發展可就要“勿謂言之不預”了,可以算是明確的戰爭信號。藺相如鏗鏘有力的唸了一遍以後接着長喘了口氣,擡頭瞄了瞄廉頗,轉頭對趙勝笑道:
“相如筆力不逮,只能這樣了。”
“藺先生客氣客氣,這筆鋒勁透簡背,趙勝可寫不出來。來來來,快來喝茶,潤潤嗓子。”
趙勝一邊笑語,一邊“諂媚”地從一旁侍立的侍從手裡要來茶壺,親自跑到藺相如幾前爲他倒了滿滿一盞釅茶,接着轉身又跑到對面給廉頗杯子裡續了個滿滿當當。廉頗自然是是受寵若驚,連忙欠身道謝,可人家藺相如當慣了平原君府的座上賓,卻絲毫不以爲意。呵呵地笑納了趙勝的奉承。連句話也不說便捏着兩個角將那幅墨跡漸乾的白絹舉起來輕輕地吹了兩下。
趙勝把藺相如稱爲“藺先生”是這兩年來養成的習慣,含有親暱意味,但廉頗卻不能這麼隨意,等趙勝重又在幾後坐下身才向趙勝拱了拱手道:
“相邦,末將倒不怕別的。就怕個萬一。藺下卿這封信若是送出去,不知燕王會有幾成聽命的意思?萬一他當真就了這個坡,那可就……”
趙勝笑道:“半成的可能也沒有。已經吃到嘴裡的肥肉要是再吐出來,你甘心麼?再說燕王早就拿準了楚秦兩國會站在他一邊,實在利益放在眼前。又豈會在乎大趙這不痛不癢的一巴掌。”
藺相如含笑不語的捋了會鬍子,等趙勝說完才笑道:“只怕……相邦你可別怪罪啊,相如只是有什麼說什麼罷了。燕王這樣做是有些不地道,不過相邦麼……”
“藺下卿這叫什麼話?許他燕王、齊王不地道,就不許大趙不地道?你們這些文臣啊,就是道道點子太多,不爽直。”
藺相如這些話一出口。趙勝還沒說什麼,廉頗卻已經掛不住臉了,他是正兒八經的行伍出身,爲國開疆拓土就是他的職責所在,可不會在乎各國朝廷之間今天東明天西,自己給自己設絆子的所謂禮義。藺相如說趙勝不地道,那就相當於否定了廉頗他們這些爲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們的功勞,就算說不過藺相如,他心裡又哪會樂意?不過直性子就是直性子,廉頗這番話往外一蹦,藺相如差點沒把嘴裡還沒嚥下去的那點茶噴出來。
你急啥呀?連句玩笑話也聽不得麼……趙勝無奈的搖了搖頭,擺手笑道:
“好了好了。兩位都別說了。廉將軍說的有道理,許他們不地道卻不許咱們不地道。咱們便是宋襄公。原來趙勝也想依靠各國制衡來保大趙社稷,但經過秦齊連橫那件事以後。趙勝卻實實在在的悟出了一個道理,靠人終不如靠己。齊國也好,燕國也好,今天可以和你合縱,明天也能和別人連橫來打你,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安穩?
秦國有關山之險,足以阻攔山東各國合縱相伐,但是依然時時害怕義渠從身後搗亂。大趙有什麼憑持?什麼也沒有。要是擺不平其中一邊,四戰之地永遠是被夾擊的命。齊王想爭鼎天下,燕王想擺脫羈縻,如今同樣有爭鼎天下之念,爲何大趙就不能爲了家國社稷用些手段?
不地道便不地道吧。生民而家,家而國,國而天下。大趙要的是社稷長存,要的是民富而國強,要是有一天像前些年伊闕之戰韓魏被斬首二十四萬一樣,連自己的民都保不了,還提什麼地道,還提什麼他國之民一如本國之民,還提什麼心懷天下?”
“呵呵,相如受教了。”
藺相如到了河間以後早就參與進了攻燕救齊的最高機密裡,剛纔多了一句嘴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幹跟趙勝磨牙玩兒,哪曾想會戳到廉頗,心知這個話題不宜再說下去,簡單的往外一繞,接着笑道,
“相如看該收該放的地方都已經做好了。相邦看是不是就這樣發出去。”
趙勝點了點頭道:“好,就這樣發出去。讓下頭人謄寫四份,韓魏秦楚各國各發一份,措辭上藺先生自己琢磨就是。”
“諾,相如這就去。”
藺相如哪還有繼續侃大天的心情,肅然的起身應了下來,連忙快步走出了廳去。
廉頗剛纔只不過是有點憤憤不平,直性子之下話一出口也就後悔了,沒撈着機會跟藺相如道聲歉,話堵在嘴裡多少有些不舒服,正琢磨着回頭得過去說聲對不起呢,就聽見趙勝問道:
“廉將軍,各軍準備的怎麼樣了?”
“喔。”
廉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望着廳門之外藺相如的背影,聽見趙勝問他才忙轉回了頭應道,
“五萬先鋒騎軍都已經備齊,另外十五萬車步軍也已經到位,就等着相邦一聲令下了。末將這些日子手心裡一直攥着汗,怕就怕軍馬未動卻先泄軍機。畢竟燕國那邊備邊的軍隊足足四十萬之多。唉。不然剛纔也不會那麼急躁了。”
這不是變相的向藺相如道歉麼……趙勝笑了笑道:
“燕王雖然備兵四十萬,不過八九成的不相信大趙敢去攻打,更不會想到大趙會如何攻打,你們還需耐住性子嚴守軍機才行。我這裡的準備要是做不充分,這一仗就算打勝了最後也得不了好結果。”
“諾。末將明白。”
廉頗連忙拱手應了下來。
…………………
趙勝坐鎮河間運籌對燕之事其實很大的一個目的就是爲了給廉頗手下的二十萬大軍作掩護。燕王靠的是拉攏秦楚,逼迫韓魏站在自己一邊來牽制趙國,從他的角度來說,趙國在擺不平各國之前根本不敢動手,甚至說就算擺平了各國。他們也不一定敢動手,最大的可能還是借住各國共同的壓力迫使燕國從齊國撤軍,而此時趙勝一篇篇雪片似的書信雖然口吻越來越嚴厲,但始終在打嘴仗的範圍內轉圈,連一個“戰”字都不敢提,這就更坐實了燕王的判斷。
這個“戰”字確實沒那麼容易提,畢竟韓魏兩國倒還好說。而秦楚兩國卻不是趙國想擺平就能擺平的,畢竟一個是趙國隱隱的對手,需要燕國牽制趙國,另一個則有實實在在人口土地的利益牽繫,趙國能給他們什麼?三晉需要抱團不假,但如果有別的力量往外拉扯。這個團兒也難抱緊,秦國會不會在關鍵時候從背後砍趙國一刀,楚國又會不會來一個攻韓魏而破趙,這都是趙國極難對付的局面。
而且就算趙國能壓住陣腳,以至於狗急跳牆要來攻打燕國以實現復齊救趙的目標,燕國備邊的那四十萬軍隊又是吃素的麼?趙國西邊要留下大軍防秦,北邊還需要大軍控制明面上歸附。但是隻要有風吹草動就會反叛的胡人,南邊還要留下大軍防止極有可能被秦楚裹挾要與趙國“窩裡鬥”的韓魏兩國。東南方向還得留下軍隊防止已經與燕國穿了一條褲子的楚國,又從哪裡拿出足以一舉戰敗這四十萬以逸待勞的燕軍的兵力?
種種因素都在約束着趙國。他們也只能做些口頭上的威脅,根本不可能採取實質性的舉動,雖然口水戰還在升級之中,燕王卻已然饒有興致的把自己當成局外人看起了熱鬧。
燕王當然有理由好整以暇,不過趙勝也不單單是要把燕軍從齊國嚇退那麼簡單,他有許多事要做,然而這些事有些是明面上的,但更多的還是暗中的動作,而且……有些事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就在“是可忍孰不可忍”發出去的第二天晚上,一行人悄悄來到了河間,領頭的就是剛剛從齊國趕回來的馮夷。
馮夷此次赴齊收穫頗豐,不但通過救田法章以及在莒邑的一番活動,很容易的便使齊國核心層面在確信趙國站在他們一邊的同時增強了抗擊燕軍的信心,同時還順利的在即墨找到了田單。
田單在臨淄雖然只是個小吏,但進退有據,不但得到了匡章的賞識,而且在近支族衆之中非常有威信,在臨淄城破之前已經帶領家小族人逃出了城去,果然如趙勝所知的那樣逃去了即墨。當時正逢騎劫兵盛之下功城緊迫,即墨守軍力拒之下雖然拖住了燕軍的步伐,但即墨將軍卻也戰死了,即墨城一時間險些陷入混亂。
是時齊國只剩下了莒邑和即墨兩地,齊國的宗室權貴和士卿大夫絕大多數或死或降,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大多逃到了莒邑,於是田單這個在臨淄根本無人知曉的宗室中人便到了大顯神威的時候,居然被即墨軍民推舉爲了沒名分的即墨守將,而且藉着即墨將軍戰死,即墨具名同仇敵愾的勁兒一鼓作氣將燕軍趕退了十數裡,重又佔據了數處戰略要地,使即墨防線再次得到了鞏固。
然而名分這個東西很是奇怪,雖說都是虛的,但卻往往會被有心人扯大旗謀虎皮,田單雖然是齊國宗室中人,但逃到即墨的齊國宗室和士卿大夫卻不只他一個,比他身份地位要高的大有人在。這些人危急關頭挑不起大梁,但在危機暫時解除的時候,謀權之心卻陡然而升,於是田單剛剛爲包圍即墨立下汗馬功勞,緊接着又成了衆矢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將他拉下來取而代之。
就在這羣醜亂舞,很有可能被騎劫有機可乘的關鍵時刻,馮夷帶着田法章的使臣極是適時的進入了即墨城之中。這一錘定音之下,即墨城終於轉危爲安,而得到了朝廷正式任命的田單在知曉了前因後果之後更是唏噓不已,向着西方大禮參拜了下去,雖然馮夷他們一直拉拽,他卻良久都沒有起身。
總算是老天保佑,要是馮夷他們晚到幾天,即墨的抗燕形勢很有可能將是一番不堪收拾的局面。趙勝暗呼了一聲慶幸,然而還沒等他從這番講述之中回過神來,馮夷卻極是神秘的靠近了過來,一邊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一邊小聲說道:
“公子,小人剛纔進河間城時恰巧收到雲臺那邊傳給公子的一封密信,邯鄲那邊……怕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