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東武的范雎怎麼想,要怎麼做,別說完全被‘蒙’在鼓裡的趙勝不知道,就連季瑤也無從知曉,一切都在臨機變動之中,即便范雎也未必能完全預料到自己這樣做最終的結果是什麼。他在做這一切時需要利用平原君府和東武縣衙的威名,卻又要時時處處的防備着他們窺破自己的想法從而掣肘。他有許多幫手在替他忙碌,但說回來這一次卻又是他一個人在奮戰,情形比在義渠時還要兇險萬分,至少……如履薄冰。
表面上來看,范雎是在慷趙勝之慨,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爲什麼要爲主君買好,但至少買好本身並沒有錯,這本來就是趙勝‘交’給他的任務,而且也沒說讓他具體怎麼辦,那麼鄒同他們就不會有什麼話說,即便有意見也只能回邯鄲之後再向趙勝打小報告,此時只能完全按范雎的安排去辦。
減一成租子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佃農們自然歡欣,那麼本來就該上繳的賀儀也就不再顯得那麼讓人‘肉’疼了。然而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好處之後還有好處,賀儀被收上去以後居然還有謝宴,這可就把衆佃農高興壞了。
他們這些人固然大字不識一個的居多,但小賬還是會算的,破天荒的當了一次封君家主的“座上賓”,雖然僅僅是在大樹底下‘露’天席地聚宴,但嘴角流着涎水,眼巴巴的望着面前一罈罈尚未開封的酒水以及鼎釜沸湯中上下翻滾的整豬整羊,在心算一下自己將要分到的酒食,任誰都已經發現自己‘交’上去的賀儀不但全部返了回來,而且平原君府爲了這頓謝宴至少又給每個人補償了七八枚錢,這哪是要賀儀,分明就是找個由頭請大家吃頓飯呀。
在數百人的期盼之中,范雎和無比‘肉’疼的鄒同姍姍而來。鄒同是年年往東武跑的人,在佃農們眼裡又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自然沒有人不認識他,而范雎雖然只是頭一次來東武,但在場的這些佃農‘交’租之時大多都見過他,自然也是認識的。不過今天終究是平原君府宴請佃農的第一場宴席,三老們爲顯莊重,還是再次對這兩位貴人作了介紹,一番“公子倚重”、“‘操’持內外”、“一心爲民”的奉承話過後,底下早已經爆發出了一片震天的歡呼聲——用宋丹丹的話說,那可真是發自肺腑的。
在無限的熱烈之中,酒水開封、大‘肉’出鍋,一縷縷飄渺的熱氣掩映之中,人人臉上都洋溢起了歡快明朗的笑容。
負責這田莊的三老看到眼前難得的和樂融融的景象,心中也是倍感欣慰。他們作爲朝廷明令設置的鄉間管理人員,雖然負責鄉里徵稅治安事宜的義務,卻又不算朝廷任命的官員,身份其實多少有些不尷不尬,特別是到了徵稅的時候,彼此都是熟頭熟臉的鄉里鄉親,農戶們不敢當着官差發牢‘騷’,當着他們的面卻沒有顧忌,誰都不想將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無償‘交’給別人,自然少不了日天入地的‘亂’罵,三老們面對此般情形也只能或威嚴或苦口婆心的進行彈壓解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今天這樣的景象實在是少見,三老們身上擔的擔子陡然間被主家“搶”了過去,還能有不舒心的道理?
得了好處自然要賣乖,主持這一鄉全權事務的鄉老龐‘春’白鬍子唰唰的抖,爬到個石墩子上將寬袖子往上一綹,重重的清了清嗓子才癟着沒剩幾顆牙的嘴笑道:“我說諸位鄉鄰老少,大家別光顧着吃喝啊。咱們家主婚儀大喜還想着讓咱們跟着沾光,咱們怎麼也得有句話纔是呀。”
“對對,多謝公子!”
“只謝公子就完了?還有夫人。”
“最好家主年年秋裡都迎娶位夫人,那咱們可就跟着沾大光了。”
“你這不胡扯麼……”
龐‘春’話音一落,底下立刻‘亂’哄哄地響起了一片附和哄笑,范雎正坐在一旁特別備下的草蓆上斯斯文文的端着陶碗慢慢喝酒,聽見有人說什麼“一年娶一次夫人”,一時間沒憋住,撲的一聲便將嘴裡的酒噴了出來,‘弄’得衣襟上到處都是,在身旁鄒同等人七手八腳的瞎幫之下隨意擦拭了擦拭,隨即笑呵呵的端着碗站起了身,高聲說道:
“諸位肅靜,還請聽我一言。”
鄉民們其實並不知道範雎是什麼身份,不過以訛傳訛之下,聽說趙勝都要跟范雎執平禮相拜,便想當然的認爲范雎也必然和公子封君們是平齊的身份,這麼高的地位在鄉民們的眼裡那可就是天了,所以范雎一開口,滿場之中陡然靜了下來,衆鄉民雖然沒忘了忙着啃‘肉’,兩隻眼卻極力的向上翻起來想看看范雎要幹什麼。
范雎向衆人撒望了一眼,這才笑道:“今年家主行婚儀之禮恰逢秋收,家主和夫人都想着諸位難免會有番表示,如此盛意實在難卻,所以讓在下前來相謝,些許酒‘肉’不成敬意,諸位能歡宴一場就算滿了家主和夫人的心願了。餘下的話在下一會兒再說,諸位還請共進此碗,同祝家主和夫人壽!”
“喝!”
“祝家主和夫人永壽無疆。”
底下又是一片歡騰,衆人紛紛舉碗一飲而盡,歡聲笑語間場面更是火熱。感情大家如此高興,他們雖說窮了些,但誰家沒有個婚喪嫁娶的事?有這些事就少不了隨禮,平常親戚鄰居的相互來往,遇上個喜事隨份子的時候,四五枚、五六枚錢也不算什麼大數目,如今家主結婚,在減租一成的基礎上讓大家湊份子居然也是這個數,大家早已是一喜,接下來這些錢家主沒要不說,反而又貼補了許多來款待大家,這就讓衆人更是高興了。仔細想想原先家主只是個閒公子,什麼都不管,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但現如今他當上了相邦,第一年便像模像樣的給了大家實惠,這樣的主家上哪裡找去?衆人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真心實意的盼着趙勝別想先王似的說倒就倒,最好永遠佔着這片封地才趁大家的心意,畢竟要是換個家主,誰知道又是什麼規矩。
‘亂’紛紛之中,范雎一直仔細的觀察着衆鄉民的神情,由着他們熱鬧了一會兒才提高聲音笑道:
“諸位,諸位。今日在下和鄒大管事將大家召集在一起,除了代家主和夫人相謝以外,另外還有些別的話要說,那天離開邯鄲時,公子和夫人特別囑咐在下和鄒大管事,說是此次前來東武,讓我二人曉諭各位……”
還有別的話說?坐在一旁的鄒同這頓酒喝的並不是很酣暢,正想着趕緊收場省的再跟這幫腌臢人共坐呢,卻沒想范雎居然還有話說,一聽他說什麼臨行前趙勝和季瑤專‘門’向他倆做了‘交’代,頓時有些懵了,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趙勝他們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囑咐值得今天專‘門’大書特書一番。
鄒同自在那裡琢磨,范雎的話卻沒停,只聽他笑呵呵的說道:
“朝廷對封君的規矩是採食其半,公子雖是相邦,但朝廷收的那一半賦稅卻也不能隨意做主,所以該如何收還得如何收。不過公子已經說了,家國以民爲本,無民便無家,無家便無國,所以這民是萬萬傷不起的,今後只要公子在相邦位置上一天,不到萬不得已時,朝廷絕不會多收大家的餘賦。”
“好!”
范雎話音還沒落下,人羣之中早已爆發出了一陣‘激’烈的叫好聲,賦稅必‘交’這一點誰都沒話可說,可一直以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攤派下來的餘賦卻是讓窮苦人最爲頭疼,甚至會家破人亡的負擔,范雎把“趙勝的吩咐”當衆這麼一說,那就相當於朝廷當場承諾,農民們哪能不支持。
在這歡騰之中,略有些不自在的恐怕只剩下鄒同了,不過仔細一想范雎說的這些話確實也是趙勝平常提到過的,倒也不能說他這是“假傳聖旨”,他這個平原君府的大管事當然也沒理由在范雎爲家主買好的時候跳出來說什麼“他都是胡扯”之類的話了,雖說怎麼聽都有些彆扭,但也只能閉着嘴不吭聲,任由范雎“胡鬧”了。
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范雎含笑不語,等歡呼聲漸漸弱下去時纔再次高聲說道:
“朝廷的事我們暫且不去管它。在下今日說到這些,乃是因爲公子已經發下了準話,今年因爲婚儀之喜減諸位一成租賦雖然不能作爲定製,但公子此前已請農家宗師許行先生赴趙助農,想來不日即可大興水‘肥’,今後若是當真能令禾稼增收,只要公子還能做得了住,東武封邑這邊增收的那些五穀,君府所收糧賦必爲大家減上一成!”
“什麼?增收減賦!”
“一成!沒聽錯吧……”
“快算算……若是能增百斤,咱們便能多得三斤呀!”
……
在陡然出現的一片突兀寂靜之後,范雎的話猛然引爆了最爲‘激’烈的歡呼吶喊聲,在這歡呼聲中鄒同終於坐不住了,猛地一拽范雎的袖子,低聲怒道:
“張祿,你到底要幹什麼?公子到底什麼時候說過這些話!你不怕回去以後公子和夫人責罰麼!”
要不是怕公子那裡過不了關,我剛纔可就要承諾所有租賦都減一成了……范雎不以爲意的拂了拂袖子,藉着歡呼聲掩護施施然地坐了下來,略略向鄒同一傾身才低聲耳語道:
“大管事不必急躁。你看看他們如此興奮,這些話還能再改麼?呵呵呵呵,大管事放心好了,回到邯鄲在公子面前一切皆由張某承擔,絕不會連累大管事的,大管事如今只需順着在下的意思說就是。”
“你……”
鄒同登時被噎了一下,雖然差不多快要哭了出來,但卻也深知自己若是當場反悔說范雎的話不作數,那些羣情‘激’昂的泥‘腿’子非得打死自己不可。現在也只有趕緊派人回稟公子,並且緊緊看住范雎,省得讓他跑了,最後公子拿自己出氣。
…………………
至少在鄒同把消息送回邯鄲之前,趙勝不可能知道他那一肚子苦水。“婚假”匆匆而過,當趙勝再次回到朝堂上時,趙國最大的事便是秘密迎接燕使鄒衍。
既然是秘密迎接,那就不能讓太多人知道鄒衍前來邯鄲的事,所以連開大殿接見這樣的禮儀程序都免了,在鄒衍到達邯鄲之後的第二天,他便被帶進王宮跟趙王、趙勝、兩位相邦佐貳以及大將軍開了一次級別最高,參加人數最少的秘密會議。
鄒衍是戰國名家,鄒國宗室,早先修習儒術,後來改攻‘陰’陽五行學說,與用墨道解釋法家的陳駢等人殊途同歸,一生追求用‘陰’陽五行來詮釋儒家學說,算是儒家學派裡一個較爲特別的分支。
齊宣王時鄒衍曾講學於稷下學宮,齊閔王繼位以後,鄒衍看到齊國日漸奢靡驕縱,於是離開稷下學宮北赴燕國,得到了燕昭王的重用,被拜爲上卿,視爲心腹。這次前來邯鄲正是奉燕王所命,準備趁齊國得罪了天下各國的機會,遊說各國合縱攻齊。
鄒衍此行的目的趙國方面早在他來邯鄲的路上就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過當時趙勝做了“縮頭烏龜”,一直躲在府裡什麼也不表態,所以趙王和虞卿、徐韓爲、牛翦他們秘密商議了幾次,都覺得齊國滅宋之後勢力更強,而各國既要防齊又要防秦,利益各不相同,各懷鬼胎之下此時並不是對齊的最佳時機,所以一致同意採取消極自保態度,
這個決定通過徐韓爲傳給了趙勝,本來的意思是想聽聽他的看法,誰想趙勝放假期間絕不管外事,一句話就遮了過去——等鄒衍到了邯鄲以後再說。這態度相當曖昧,很難聽出是支持還是反對合縱對齊,不過廟堂之人都明白臨機之變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趙王他們也能理解趙勝的想法,自然是……到時候再說了,總之在做出最後決定之前還是以自保爲主,決不去當出頭鳥輕易得罪齊國。
趙國方面是模棱兩可,可人家鄒衍奉了燕王的命令,卻要態度堅決,不管趙王尊座下手的那位剛剛完婚的趙國相邦是在閉目細聽還是在打瞌睡,他都得把利弊一條條的擺清楚。
“……齊國滅宋,國勢必然大增,只不過一時急緩罷了。在下知道趙魏韓三晉西對秦,東對齊,兩強夾持極是難辦,但趁此齊國未靖之時伐之或許還有幾分把握,若是等齊國安定了宋國,今後便再無機會了。魏楚兩國爲齊國所制,必然會贊同合縱,只要趙國……”
“鄒上卿。”
沒等鄒衍說完,一直炯炯有神的虞卿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呵呵笑道,
“齊國無端滅宋,天下無不憤憤。在下深知貴國這些年謹慎事齊,其實‘胸’中卻常懷國恨,趁此機會伐齊自然無不可,只是魏楚固然深恨齊國,但與我趙國相同,都是身後受制於秦國,‘欲’投鼠而忌其器,固然有滅齊的心,可秦齊連橫剛剛解除,趙國深怕再將兩國‘逼’到一起,卻又不易當真對齊國做什麼,此事確實有些難辦,還請鄒上卿明察。”
“呵呵,虞上卿這些話有些試探在下了。”
鄒衍號稱談天衍,在稷下學宮的時候就以“盡言天事”聞名於世,那‘胸’中溝壑深到了什麼程度可見一般,他深知各國各懷鬼胎,但要是不借助各國的力量,以燕國之力根本不可能對付齊國,所以這次出使做準了把話挑明的態度,根本不準備用那些繞來繞去的‘花’‘花’腸子,見虞卿也跟他來直槍明劍,乾脆呵呵一笑,直接點出了虞卿話裡的漏‘洞’,
“秦國當初與齊國連橫對趙是爲了利不假,若是能一舉敗趙威懾羣國他們自然會再次連橫,但如今的情形卻不是這麼簡單,宋國當初爲對付齊國一向倚賴秦魏楚三國,與秦國向有盟約,而秦齊連橫圖趙的時候,貴國左右周旋,能從宋國借到的力卻也不多,秦齊最後敗盟與宋國根本沒有什麼牽連。那時候他們尚且不敢撇開韓魏楚燕單獨對趙,如今齊國極多軍力困在定陶、睢陽,這連橫更是無從說起。
以秦國一國之力,隔着韓魏難在貴國身上找到便宜,若是拋卻道義再去跟齊國連橫,從而得罪天下各國實在得不償失,這纔是真正的‘欲’投鼠而忌其器。若是趙國能與燕國合力遊說秦國,秦王能重得顏面,又因有秦宋之盟牽着他們,必然會答應參與合縱,到時候韓國絕無不跟從的道理,這樣一來魏楚壓力促減,合縱之勢便可以一蹴而成了。還請趙王與各位上卿慎思。”
徐韓爲一直仔細的聽着,待鄒衍說完,接着轉頭對趙王何道:“大王,以臣之見鄒上卿說的不無道理,只是若是當真合縱,各方面的分寸把握卻不太容易,山東各國向來合縱對秦,若是反過來將秦國來進來合縱對齊,秦國必然增勢,若是分寸把握不好,只怕今後大趙和韓魏便難辦了。”
“嗯……”
趙王何都當了快十年沒嘴兒葫蘆了,聽誰說的都有道理,一時半會兒哪有那麼容易拿出準主意,低頭尋思了片刻,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掃到了閉着眼的趙勝臉上,低聲提醒道,
“相邦。”
“諾。臣在。”
趙勝猛地睜開了眼睛,向趙何拱着手點了點頭,緊接着轉臉肅然對鄒衍問道:
“鄒上卿,合縱不合縱對我趙國來說都有利弊。你我不妨敞開了說,此時合縱雖說是懲戒齊國,其實亦有一半爲燕國當年之恥報仇之意。合縱之利趙勝深知,然而我趙國固然不求燕國回報什麼,卻也要爲趙國安危籌謀,所以趙勝還是有一句話不得不相問鄒上卿,還請鄒上卿據實相告。”
“還請趙相邦垂問。”
既然自己要明槍直劍,那就也得允許別人直來直去才行。鄒衍現在需要的是坦誠相‘交’,自然連點哏也不大便笑呵呵的拱手答應了下來。
趙勝見鄒衍答應了,臉‘色’不覺緩了一緩,報之一笑之後才問道:
“不敢。鄒上卿此來邯鄲之前燕王必然已有全盤打算。別的事趙勝先不問了,只問鄒上卿一句話,若是合縱伐齊成了事,燕國準備拿齊國如何?”
“這……”
拿齊國如何?這問題雖然並不難回答,但鄒衍卻被趙勝問的一陣語塞。是啊,拿齊國如何,這纔是問題最爲關鍵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