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國私底下的運作並不會影響表面上的公開交往,距離齊王四十壽辰的日子越來越近,各國派來拜賀的使臣也漸漸聚齊。他們同住在驛館之中,自然少不了以私人或者公事的身份相互拜訪一番。趙勝身爲趙國相邦,是這些使臣中級別最高的,自然更少不了接來送往。
距離壽宴正日子只剩下兩天的時候,魏國使臣、上大夫須賈才姍姍而至。須大夫在魏國朝堂上就是個打醬油的邊角料,魏王派他前來,敷衍齊王的意味已經十足,不過這層意思就算齊國和各國都心知肚明也不會有人說出來,畢竟不管怎麼說須賈也是上大夫銜,在身份上並不比他國派來的使臣低,就算魏王擺明了在不陰不陽地打齊王的臉,齊王也抓不住他明面上的失禮之處。至於其他國家的使節,事不關己之下還能有不裝糊塗的道理?
不過魏王這一巴掌甩過來,齊王也不能幹受着,還需要用人人都明白的方式來表示一下憤慨才行,所以須賈這身份就有些尷尬了,明明是上大夫,齊國方面卻只派了個跟外交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司士署中大夫將他迎進驛館了事。雖然顏面上有些不好看,但不管怎麼說須賈也算是住進了驛館,當日安頓一畢便匆匆去拜會了趙勝。
觸龍和藺相如都清楚須賈這次來臨淄必然也是走馬觀花的打回場面的醬油,但要說魏王沒有話讓他私下裡交代趙勝卻絕不可能,所以跟在趙勝身後將他迎進去虛虛地陪着坐了不大會兒工夫,便隨便找個理由告退了出來。
須賈和趙勝也算是老熟人了,但他從心裡卻是不願意與趙勝單獨對坐的,面前這位趙國公子兼相邦是魏王的東牀快婿,而且此時趙魏兩國已經是半公開的同盟,按說他這個魏國宗室加大夫應該和趙勝更親近纔對,然而因爲年前范雎的事須賈已經得罪了趙勝,當時就跟在魏齊身邊被趙勝大罵了一頓,此時坐在這裡自然怎麼都是不舒坦,捏捏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什麼整句的話來。
趙勝見須賈扭腰晃臀的如坐鍼氈,還能不清楚他在想什麼。不過他跟須賈還真沒什麼話說,見他坐得難受,便直入主題地笑道:“須大夫一路辛苦,剛剛到臨淄還是多歇息歇息纔是。嗯,此次離魏,魏王可有什麼話交代趙勝麼?”
“諾諾諾。”
須賈就算再“老實”再沒本事也不至於是傻子,聽趙勝的話音明顯是讓他說完該說的話就滾蛋。雖說滾蛋兩個字不好聽,但卻正中須賈下懷,他頓時心思大定,舌頭也登時理順了許多,
“下官離開大梁之前,大王專門囑咐下官,說此次使齊除了給齊王拜壽絕無他事。讓下官在壽宴之上須臾不可遠離公子半步,萬事皆以公子所說爲準,絕不可當着齊國君臣的面說半句與公子相忤的話。”
趙勝聽到這裡已然明白魏王要在各國面前表現與趙國步調一致態度的意思,心安之下點了點頭笑道,
“這樣也好,趙魏兩國再加上韓國,三晉本來就是一家。嗯,須大夫,秦韓兩國使臣來齊國都要路經大梁,他們……”
須賈連忙應道:“哦,這事兒大王也已經交代了,讓下官稟報公子。秦國使臣蔡澤在大梁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登了東道,其間大王沒有召見他,他也沒提出稟見大王的意思,另外他也未與敝國之人過多交集。韓使馮亭倒是在大梁多住了一日,其間稟見了大王,說了什麼下官倒是不清楚,大王只是讓下官稟報公子,說是韓國力弱,又直面秦國,還需咱們魏趙兩國合同一心,他們纔不至於搖擺。這次馮亭前來臨淄,估計,估計除了拜壽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表示。”
趙勝清楚須賈爲什麼這麼晚纔到臨淄,魏王雖然已經表明與趙國結盟的態度,但心卻是虛的,還需要根據各國態度再做下一步謀劃。魏王這樣的心思秦國不可能不明白,蔡澤經過大梁全當是借宿,正說明秦國要以不動聲色來給魏王增加心理壓力,至於韓國那裡,估計秦國已經秘密派人前往鄭邑向韓王施壓,不然的話使臣馮亭也不會在大梁停下來專門向魏王訴苦。這樣看來,韓魏兩國現在所受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蔡澤和馮亭兩個人趙勝此前都已經見過了,通過他們趙勝也不難看出秦韓兩國的想法,蔡澤不但對魏國完全無視,前來拜訪趙勝時也是虛套客氣一番就算了事,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勢,他的態度恰好說明這些日子秦齊兩國之間暗中交往更密,齊王對趙勝總是躲着不見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瞭。
至於馮亭,這位爺趙勝還真是久聞大名,就算在上輩子也知道他對中國歷史走向的恐怖影響。馮亭就是長平之戰時上黨郡的那位太守,他將上黨郡“送給”趙國正是將趙國拖進長平之戰滅頂之災的導火索。
馮亭三天前剛到的臨淄,住進驛館之後第二天才來拜會了趙勝,相談沒多久便告辭了出去,除了表面上的客氣話以外一個字都沒有說。一個使臣只會按其君王的安排做事,馮亭這樣的態度其實已經直接趙勝表明了韓王的態度,那就是他們雖然傾向於助趙,並且做出了符合這一傾向的軍事動作,但爲了自身安危,卻不敢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公開向紛爭一方表明立場。趙勝沒必要去難爲一個使臣,送走馮亭如此這般安排了藺相如一番便再也沒提過此事。
除了秦韓魏三國使臣以外,其他各國使臣此前也都與趙勝見過了面,燕國這次遣使的規格也很高,派來勸說齊王的鄒衍暗中向趙勝明確了燕王派兵南下的消息,卻未再說更多,其後自去忙自己的事。
楚國派來的使臣姓黃,是當年黃國的宗室後裔,現在在楚國只是一名不起眼的上大夫,但趙勝卻知道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原因無他,這位黃大夫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未來與趙勝並列四公子的楚國春申君黃歇。雖然黃歇未來舉足輕重,而且也算長平之戰後相救趙國的功臣,然而此時與趙勝見面卻十分矜持,客氣之中表現出了與韓國一樣的態度。
除了他們倆以外,魯國以及兩週的使臣不過是最標準的邊緣人姿態,魏國一向依附趙魏兩國,這次派使到臨淄自然跟須賈的態度沒有一絲區別,反倒是宋國使臣表現的獨立特行了一些,剛剛到達驛館送走齊國迎奉官員便緊接着殺奔趙勝住處,迫不及待的表達了宋國堅決與趙國結盟的意願。
這些人態度不一,韓楚兩國態度也頗有些曖昧,但各國合縱抗衡秦齊兩國坐大的意願卻都已經表現出來了。如今須賈前來算是收了尾,趙勝摸清了各國最終的態度,多少算是安下了心。不過這些話卻又不能對須賈這個純粹的傳聲筒說,便笑了笑道:
“好,有勞魏王費心,臨淄這邊趙勝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了,須大夫只管派人如此回報魏王,就說齊王足可勸動,不過還需各國與我趙魏兩國協同才行。此前趙勝已與各國使臣見了面,了知各國意願,輕魏王只管安下心來就是。”
須賈忙應道:“諾,下官遵命,一會回去便安排人回稟大王。對了,大王還有一件事讓下官稟報公子,大王說公子遣去大梁的那人他已安頓下來,讓下官向公子報一聲平安。”
“哦,好,趙勝知道了,你派人回去的時候一併替我拜謝魏王。魏王那裡還有什麼吩咐,須大夫儘管明言就是……”
“那個人”自然說的是孟嘗君田文,此前趙勝已經通過田文的密信得知他見上了魏王,這回魏王讓須賈正式傳過了話來,已經表明了魏國絕不會有反覆的意思。趙勝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說什麼,正要將須賈遣走,眼角餘光卻發現廳門口人影一閃,蘇齊匆匆的跑了進來,看見須賈這個草包在旁邊坐着,也不跟他搭話便跑到趙勝身邊附耳小聲稟道:
“公子,韓國馮亭馮大夫有要事求見,說是事關重大,不便在外等候讓別人發現,小人已命人將他請過來了。”
“噢?馮大夫……”
剛纔須賈纔跟趙勝提起馮亭,沒想到這位馮大夫說曹操曹操到,這麼快便過來了,趙勝點頭道,
“將他請過來。”
“諾。”
蘇齊抱拳應諾一聲快步跑了出去,須賈見趙勝這裡又來了訪客,忙站起身笑道:“呃,大王也沒別的事着下官稟報公子了,您看……”
“好,趙勝送送須大夫,須大夫請。”
說着話趙勝也跟着起身鞠請着須賈一同走出了廳去,在院外看見馮亭跟在蘇齊身後迎面走來,須賈錯身一讓,與馮亭執平禮拜了便拜別趙勝而去。
長平之戰還得是將近三十年之後的事,此時的馮亭還是個不足三十、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上次剛到驛館來拜趙勝時表現的頗爲疏遠客氣,但今天卻完全像是變了個人,匆匆地向趙勝見了禮,起身時目光向蘇齊一斜,等他知趣的退開以後連忙對趙勝小聲說道:“趙相邦,下官剛纔纔得到消息,燕國當真出兵南下了麼?”
什麼叫纔得到消息?趙勝是兩天前見到的馮亭,昨天藺相如已經想辦法將燕國的事透了過去,馮亭說剛纔才知道這個消息,這不明顯是睜眼說瞎話麼。趙勝情知他沒有查實消息之前不會有所行動,這樣說純粹是在爲自己遮臉,倒也不去揭穿他,和善的笑道:
“確實如此,燕國鄒上卿此前已與趙勝說了此事。哦,馮大夫請廳裡慢慢說。”
“不必不必,多謝公子。下官還有別的事要忙,說兩句話就得走。”
馮亭微鞠着身兩顆眼珠團團亂轉,客氣了一句後接着試探道,
“呃,下官怎麼聽說騎劫將軍所率兵馬去了狸地呢?”
馮亭這是鬥上了心眼兒,趙勝笑吟吟的看了他片刻,這才笑道:“狸邑地處趙燕齊交界之處,西可防趙,南可防齊。燕王這些年謹慎事齊,時時擔心家國不保,確實也不容易。”
這些話就是讓人揣摩的,馮亭剛纔雖然一直盯着趙勝的雙眼,但聽他這麼一說卻下意識的將目光向旁邊挪了一挪,暗自想道:燕國雖謹慎事齊,但趙國若滅,燕國壓力必然促升,雖然此前燕王態度曖昧,但趙國必然在他那裡運作了一番,許下了什麼承諾,看趙相邦這樣子必是得了鄒衍的準確表態。嗯,爲自保計,燕國如今確實只能下定連趙抗齊的決心。這樣就好。
想到這裡,馮亭放下了心來,再次微微向趙勝鞠身一拱手,笑道:“下官也只是無意中聽到那麼一耳朵,覺得此事重大,所以才忍不住隨口問一問。噢,公子,下官此來是剛剛得到敝國大王密信,特別前來稟報公子。”
“噢?韓王有何曉諭,還請馮大夫明示。”
又是“剛剛得到”……趙勝心裡忍不住笑了兩聲,暗道馮亭嘴裡的這個“剛”字恐怕和別人不大一樣,別人的“剛剛”是按分鐘小時計算,他的“剛剛”恐怕得按日月計算。不過馮亭這樣也可以理解,他身爲使臣,卻不是韓國決策層的人物,並沒有替國君拿主意的權力,再加上遠離韓國,來回傳遞消息不便,處理大事的時候也只能自己去判斷能不能符合國君的意願和本國的利益,自然只能謹小慎微以免將自己的小命搭進去了。
馮亭不可能知道趙勝正在設身處地的爲他考慮,但聽了趙勝剛纔對燕國動態的解釋卻徹底放下了心,忙客客氣氣的笑道:“不敢不敢,是這樣,敝國大王秘使今日纔到臨淄,特囑下官稟報趙相邦:三晉合同一體,一存俱存一亡俱亡,絕不可相互異心爲人所乘。此次下官前赴臨淄雖是爲齊王祝壽,卻也是三晉一心共對危局,敝國大王明示下官萬事唯趙相邦馬首是瞻,同進同退,共對秦齊。萬事還請趙相邦示下。”
韓國這是在確定燕國的態度以後不準備打醬油了,有了他這個表態反過來更會促使燕國堅定立場,趙勝心思大定,心知馮亭遠比須賈強了百倍,有了他的表態,到後天宴席上自己成算更大,便點點頭笑道:“有勞馮大夫,馮大夫請廳裡坐。”
“諾諾,趙相邦請。”
馮亭剛纔還是一副急惶惶要走的架勢,現在卻不再客氣了,連忙擡手撩袍,跟在趙勝身邊快步走進了廳去。
………………
一早上的工夫,韓魏兩國都已經表明了態度,雖然那個未來的春申君黃歇依然深藏不露,但算上此前已經暗中表明立場的燕宋兩國,合縱對抗秦齊連橫的統一陣線卻已經結成,各國必然會將自己的態度通過不同方式傳遞給齊王。
這些行動說起來纔是能否左右齊王態度的關鍵所在,但齊王最終會做出什麼反應卻還要等到後天以後纔有可能大白於天下。趙勝之前萬事不備的情況下都能沉住氣,如今的局面更沒有慌張的道理,自然沉下心來要看看齊王準備如何應對這一切了。
午時之後,天已經漸漸熱了起來,趙勝忙了一早,正在內室之中小憩,剛剛纔躺下沒多久,蘇齊卻突然又闖了進來,看見趙勝在休息,雖然猶豫了猶豫,但還是連忙走進來小聲稟道:
“公子,那位高唐君又來拜訪了。”
“什麼?高唐君!”
趙勝猛然一驚,鞠身便坐了起來,他深知所謂“田世”很有可能就是田法章,要是能將他拉過來對自己必然有很大的臂助,然而田法章終究屬於自己無法掌控的人,所以趙勝本來並沒有將他作爲制勝的必要條件來打算,卻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天他竟然又來了,這預示着什麼還真不好估計。
蘇齊被趙勝突然的態度嚇了一跳,但緊接着又道:“正是高唐君前來拜訪公子,不過他這次又領來了一個年輕人。聽高唐君的話音,那人好像也是齊國宗室子弟,上次聽高唐君提到公子以後很是仰慕,這次跟隨高唐君前來是想向公的。”
“年輕人……”
趙勝越聽越糊塗,這事兒怎麼越來越複雜了?“高唐君”如果是田法章,那這次跟來的人又會是誰。這些事實在不好猜,也只能等見了面再做觀察了。趙勝一邊下榻整着衣襟一邊點頭道,
“到院外了麼?你隨我快去迎接。”
說話的工夫兩個人已然走出了廳去,出了二道院門,果然見“田世”和一個似乎比他稍微年長些的年輕人正站在院門外,笑呵呵的說着什麼,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還肅然的站着個二十七八歲模樣,一身文吏打扮的年輕人,那個文吏站得遠,又是一派肅然,一看就是個跟班的,趙勝倒也沒去注意他,連忙向“田世”迎過去高聲笑道:
“哎呀,高唐君過來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小弟失禮失禮。”
“呵呵呵呵。平原君客氣了,小弟這幾日天天想着來拜見請教,這不今天才能成行麼。噢,明卓,還不快拜見平原君公子。”
“田世”也是一陣歡心,熱乎乎的跟趙勝見了禮,忙將身旁那個年輕人叫過來拜見趙勝。那個年輕人比文弱的“田世”足足高了半頭還多,滿是一副孔武強壯的模樣,在剛纔“田世”跟趙勝見禮客氣的時候一直笑呵呵的沒有出聲,聽見田世引薦,忙畢恭畢敬的鞠身拱手笑道:
“在下田昱拜見平原君公子。”
齊國宗室成百上千,趙勝也不可能個個都聽說過。雖然田昱這個名字實在耳生,但趙勝還是極其熱情的回禮笑道:“明卓兄客氣,來來來,兩位兄長快請廳裡安坐。”
趙勝這樣說當然是覺着門前的禮節已經結束,準備將“田世”和田昱請進去敘話,誰想田昱卻沒有接着動身,反而微微側身向旁邊那個文吏點了點頭。
在趙勝略略有些意外的注視中,那個文吏連忙走上兩步恭恭敬敬地向趙勝拜了下去道:
“在下田單拜見平原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