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命有些抓狂,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過現在已經把舅舅請過來了,那也只能努力將其說服。
他想了想說道:“舅父所說君明臣賢,外甥不敢苟同,試爲舅父詳說。先說朝中諸公,昔日張江陵厲行改革,朝廷府庫日漸充盈,魏忠賢時,亦曾充實大內,然至今日,朝廷又落到入不敷出的地步,近年來屢增加派可見一斑,如此至少說明歷任首輔及大司徒者不明經濟之道,竟至國家無錢糧可用。”
“再說流賊亂軍,其初起之時,只因陝北天災日久,百姓家無餘糧,不得不揭竿而起,當此之時,只需遣一重臣,多派錢糧賑濟即可,然一來國庫空虛,所撥錢糧杯水車薪,二來貪官橫行,賑濟錢糧落到災民手中不過十中一、二,足見地方官吏亦多是桀貪驁詐之輩。”
陳翊定頓時有些啞然,劉錫命說的這些都是實例,他也不好去反駁。
劉錫命見此狀況繼續說道:“自萬曆以來,朝中結黨之風日盛,先有東林黨起於前,後有所謂浙黨、楚黨、宣黨等並起於後。其在朝堂之中,相互攻訐,黨同伐異,每遇其他黨人所言之事,無論是否於國有利,必定羣起而攻之,自今上登極以來,國家可有一文一令利於天下者?可見滿朝重臣皆是尸位素餐之輩,哪裡來的衆正盈朝。”
“熹宗皇帝時曾想增收商稅、開增礦稅用以充實府庫,東林黨等所謂正人君子,口口聲聲言說國家與民爭利,一個個誓死相抗,看起來好不熱鬧,但是舅父豈不知如今開礦經商之人盡是官紳之家麼,哪裡來的升斗小民做這些事,由此可見此輩多是無君無父、貪財無義之徒。”
不等陳翊定出言反駁,劉錫命一下子提高嗓門,將氣勢提了上來。
“再說當今天子,甫一登基便將魏忠賢等剷除殆盡,天下人皆以爲英明神武。殊不知宦官者,皇帝之爪牙也,帝王用之以知明消息、制衡朝臣,雖有狼貪鼠竊之人,亦不過一旨可除,何必盡數誅之,導致今日不知民間疾苦,朝中黨爭無人能制。竊聞昔日熹宗皇帝曾謂今上曰‘魏忠賢恪謹忠貞,可計大事’,當今天子至今仍不知其深義。更兼七年以來,數易其相,國無定法,實開國朝先例,如此人君,可謂有治心而無治道也,天下怎能不有傾覆之危呢?”
說道這裡劉錫命也是喟然長嘆,誠然朱由檢是個好同志,他自己在宮中以身作則、厲行節儉,但是奈何從小在深宮長大,性格多疑不說,又沒有他老哥朱由校那般的帝王心術,只有到了王朝末日時才醒悟過來,派人收斂魏忠賢屍骨安葬,罵出了那句“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確實讓人十分感嘆。
轉眼一看,卻見陳翊定面色通紅,嘴角不停抽搐,過了一會兒破口怒罵道:“混賬東西,混賬東西,好好的聖賢書不學,你從哪裡聽得這些狂悖之語,君爲臣綱,爲人臣者豈可說此不忠之語。”
劉錫命卻淡然對着陳翊定道:“孔子曰君明臣賢,孟子曰君之視臣若手足,則臣之視君若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此非教我等愚忠之道,當今天子上不能敬順天地,使天下風調雨順,下不能安頓黎庶,使百姓安居樂業,難道我輩讀書人還不能評議其過嗎?”
“你,你真是不知所謂,天下有災,只因有奸佞當道,百姓流離,更是因刁民不法,與天子有何干系。”,陳翊定一下子氣急了,沒有多想脫口而出。
劉錫命馬上抓住他話中的漏洞還擊道:“方纔舅父還說衆正盈朝,怎麼現在又成了奸佞當道了。”
噗呲,屋裡其他少年一下沒忍住低笑出來。
劉錫命看見陳翊定臉上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黑,但是爲了以後管理,只好狠下心嘆了口氣正色對陳翊定施禮說道:“至於舅舅所言流民四起,只因刁民不法,外甥實難苟同。外甥以爲,人類最大的正義就是每個人爲自己生存所做的抗爭,但是如今皇帝官紳,一面橫徵暴斂,一面要求百姓順服,豈不正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況且外甥所想,也不過是壯大自身,以備非常而已,此乃未雨綢繆之策,放之四海而皆準,哪有什麼狂悖糊塗之說。”
陳翊定有些詞窮,他也沒想到這個外甥言辭這般犀利,再加上雙方處於信息不對稱的地位,劉錫命說的很多信息他聽都沒有聽說過,更無從去核實反駁,這會兒只好長嘆一聲。
“總之你這話不對,以後這些話也不要對外去說,免得耽誤了仕途,至於你那些想法,先不說家中錢糧能否支撐,便是人手也大爲不足,先照着你說的將這什麼宿舍修起來再說吧。”
劉錫命和屋裡龍驤隊衆人對視一眼,都是鬆了口氣,好歹把今天圓過去了。
不過劉錫命還是有些蛋疼,他都開始懷疑起自己請舅舅過來對還是不對了,看陳翊定這個樣子,以後說不得還要鬧出什麼幺蛾子,頓時一個腦袋三個大。
這邊陳翊定也是有些煩躁,起初劉錫命邀請他來幫忙,他本是想着替自己妹妹家的孤兒寡母照看好家業,免得被外人謀奪,哪曉得剛到了村子裡就受到這麼一番衝擊。
如今看來劉家會不會被外人謀奪不好說,但是早晚要被這大手大腳花錢的外甥敗光。
他心中嘆氣,哎,畢竟是小孩子家,天天就知道胡思亂想,國朝延續三百載,哪裡是說倒就倒的,之前自己還聽得一些縣中生員談及四川副總兵侯良柱、石柱土司秦良玉等率兵在重慶府擊退流賊張獻忠所部,打的賊兵抱頭鼠竄,四處躲避,四川有如此精兵猛將,哪裡會有這般多事。
劉錫命好不容易說服陳翊定妥協,着急忙慌地帶着龍驤隊的人出去安排鄉人做工。
陳翊定轉頭一看,見劉陳氏正有些擔心地看着自己,對她嘆了一口氣道:“都是爲兄的錯,文茂去後這幾年沒能看顧好你家,錫命也不知道從哪裡學的這些,你且放心,往日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我既已來了,自然要使他迴歸正道,牢記聖人之教。”
“有兄長在,我就放心多了,不過錫命如今長大了,頗有些主見,以後他若是有頂撞之處,還請兄長多多包涵。”,劉陳氏一下子轉憂爲喜,心中安定下來。
“二哥,往後這可咋辦?舅老爺吩咐的事情怎麼處理纔好,要是和你的吩咐起了衝突又該如何決斷?”
當天晚上,劉家宅子裡,陳翊定臉色發白地看着桌上慢慢裝滿的水杯,見劉家衆人都是一副虔誠的模樣,一股寒氣從他背後升起。
過了一會兒後,不等劉錫命招呼他喝杯靈水,他黑着臉輕輕推門出去,全程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