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松江府。
陳子龍正在自己府中書房內靜坐,他於崇禎十年受官廣東惠州府推官之後,本應立即上任。
誰曉得才順道返回鄉中省親,接過就碰上了繼母病亡一事,因而只得歸鄉丁憂了。
手裡拿着一封五六頁的書信,陳子龍在兩對大紅蠟燭透出的明亮光芒下看得入神。
突然,一雙潔白如玉的柔荑輕輕覆蓋在了他的眼前,耳邊傳來一陣陣輕笑聲和淡雅的香氣。
“咯咯,夫郎又在看誰的來信,可又是那新安伯的?”
陳子龍嘴角維揚,反手一摟便將自己身後的女子環抱到了身前。
眼前這女子明眸皓齒、秀色典雅,更兼自有一股書卷之氣,卻不是名滿江南的柳如是還能是誰。
陳子龍大嘴湊到柳如是嬌嫩的臉蛋上輕吻了一下,大笑着調笑道:“你倒是對我這賢弟記掛的緊,看來當日一面他給你留下的印象頗深啊。”
柳如是早沒了劉錫命當日見時的幽怨,一臉的青春燦爛之氣。
見陳子龍如此調笑,她嬌笑着嘟了嘟嘴道:“若不是新安伯,妾身如何能夠和夫郎雙宿雙棲,這樣的大恩人,妾身自然不敢忘記。”
“更何況”,柳如是說着說着又是捂嘴一笑,“這位狀元伯爺來信也太頻繁了吧,半個月便有一封,妾身想不猜他都難。”
“哈哈哈,那你可便錯了”,陳子龍大笑着在不知名的地方捏了一把,又引來懷中美人嬌笑連連。
“這封信並非無疆所書,而是來自河南。”
“黃太沖?”,柳如是眼睛又是一亮。
復社中人頗多大才,但是要論其中出類拔萃的,也就是黃宗羲、陳子龍等人,柳如是如何能夠不認識。
“是啊”,陳子龍嘆了口氣將信放在桌上,“太沖兄和彝仲兄等人眼下都在河南、陝西等兇險之地,太沖兄在信中便說,因去年李自成部復起攻打開封,他那確山縣也被亂兵劫掠。
“確山現今已是生民流離、百姓窮苦,當真是悲慘萬分,但是就算如此,確山大小官吏依舊視百姓爲草芥,盤剝勒索、橫行敲詐,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太沖兄已然是怒極,哪怕他有心整治,但也因爲地方官紳勾結有心無力,此次他的書信中便多有憤懣之意。”
崇禎十年會試之時,因爲劉錫命的緣故,黃宗羲、夏允彝等與他親善的復社中人盡數中舉。
但是又因爲溫體仁的關係,復社結交江南一事被擺到了崇禎面前,因此受了崇禎厭惡,丁丑科的這幫復社進士幾乎盡數被貶黜出京任了外官。
黃宗羲被任命爲河南汝寧府確山縣知縣,夏允彝被任命爲山西平陽府解州知州,其他如萬泰、歸莊、徐孚遠等人也俱是分配到惡州惡縣,這三年裡當真是吃夠了苦頭。
“哎,真是禍兮福所倚,未曾想夫郎爲母丁憂反而逃過一劫,否則在那等戰亂之地,姐姐和妾身還不知道要怎麼提心吊膽呢。”
柳如是面帶憐色地感嘆一聲,末了好奇追問道:“方纔見夫郎面色沉重,莫非就是因爲黃太沖所說確山之事?”
“也不全是”,陳子龍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將柳如是抱得更緊了些。
“太沖兄爲官三載感觸頗多,便是爲夫也沒曾想到,我大明官場竟然黑暗如斯。”
“太沖兄憤恨於三年治政寸功未見,打算寫一本書,名字據說是劉無疆給他取的,叫做《明夷待訪錄》,取易經明夷卦日落於地,但仍有一線之機的意思。”
“明夷待訪錄”,柳如是仔細品味了一下,笑着點頭稱讚道:“好名字,明夷者,利艱貞也,當此大亂之時,確實只能艱難守正了。”
“不止於此,太沖兄在信中說,正因爲此事,他如今對於劉無疆所著大同論已然頗爲認同了,加上他弟弟黃宗會黃澤望日夜勸說,太沖兄和彝仲兄等人已然有加入大同社之意,此次便是徵求我的意見。”
陳子龍有些糾結地將心中煩惱對自己的紅顏知己說了出來,柳如是才智高絕,不似一般尋常女子,所以他也有一些詢問的意思。
“他們是想夫君也一起加入?”
柳如是頷首微點,露出一絲思考的意味。
少頃之後,這俏麗多才的女子臉上也露出讚賞之色。
“劉無疆大才,大同論妾身也反覆研讀多次,越是翻看便越覺其言辭精妙、理論高深,其文所說天下百姓爲主,君爲其次,與孟子、荀子等先賢不謀而合。”
“更爲關鍵的是,此公之說並非誇誇之談,大同之道在其書中循循述來,似乎卻有實現之日。如此看來,黃太沖等人爲其傾心也不足爲奇,夫君又爲何要憂慮呢?”
陳子龍長嘆一聲,“哎,我非是爲大同社而慮,大同之論也確實精妙。只是從黃澤望和劉無疆多封手書來看,他們似乎在謀劃佈局什麼,正因看不明白,所以我才猶豫不決。”
“再加上太沖兄竟然……”,陳子龍說着說着停頓了一下。
“竟然如何?”
“他竟然在信中說‘爲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還說什麼三代之法纔是天下之法,今日之法乃一家之法,是非法之法。這般大逆不道之語,你說爲夫如何能夠不膽戰心驚呢。”,陳子龍面色複雜說道。
柳如是聞言撐手輕輕起身,旋即又正色看向坐着的陳子龍。
“夫士者,爲天下謀也,何必拘泥於一家之論。妾身觀劉無疆之書,其言必談百姓,其政必說公義,如此之人,便是有所謀劃,想來也不會有害於天下。”
“夫君既有鴻鵠之志,又與其相交莫逆,當此朝政混亂之時,何不交心以待以問其志,若是果然能利天下、能利百姓,則一家一姓可立棄爾。”
“這,這……”,陳子龍被柳如是如此大膽的話驚得坐立而起。
但是看了看柳如是淡然沉着的俏臉,陳子龍又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
實際上,因爲朱元璋的緣故,有明一朝江南士人對於朱明都談不上太大的忠誠。
要知道江南等地的賦稅可是遠教其他地方重了數倍,這如何能夠不讓江南人心生怨恨。
仔細想了想,陳子龍再次長嘆一聲,“哎,不想陳某竟不如夫人一女子。”
腦海中通透明瞭之後,陳子龍的精神頭一下子旺盛了許多。
他轉頭在書房內踱步慢行了一會兒,這才轉頭看向柳如是道:
“劉無疆曾在信中言道,大同社社員竇玉泉竇行德等人治理鄧州、內鄉等地已然大獲其功,如今雖然流寇肆虐,但是鄧州等地卻越發生民富庶、武備昌隆。”
“太沖兄便在心中說到,同在河南,確山等地如人間地獄,鄧州等地卻如人間天堂,據說這便是大同社施政不同所致,以天下之爲公,而至於天下之大同,真善善之政也。”
“劉無疆也邀請我去鄧州等地一觀,據說他下個月也要到達河南,到時正好會晤詳談。”
“他一個詹事府詹事,不在東宮待着,去河南幹什麼?”
柳如是一臉疑惑。
陳子龍臉上再次露出讚賞的神色,“這就要從上月說起了,劉無疆真乃任事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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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三年二月,京師。
一騎騎的快馬將還被冬雪銀裝素裹着的京師震的人心慌慌。
流寇李自成等部先是圍攻開封等地,又向山西、陝西等地流竄,以致生民死傷無數。
因爲無人埋屍,河南、山西、湖廣等地接連發生大疫,甚至因爲人員流動,這股大疫的風潮還有向京城蔓延的趨勢。
繼兵禍、饑荒之後,這些地方又遭受如此大難,地方官員們終於瞞不住了,告急求救的奏摺如同京城的大雪一般不停飛來,壓得崇禎和薛國觀等一干內閣大臣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