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塬最西面還未得到開發的一小片草原,便是牧馬場所在地。世人都知道,長樂侯元召作爲最早提出加強與西域聯繫的人,當初最能打動皇帝的一條理由,便是來自西域幾個國家的良馬。
世間良駒,汗血寶馬!幾年之間,在西域戰爭取得的不斷勝利中,有不少於將近十萬多匹戰馬被運回中原。這其中,就包括幾十匹純種的汗血寶馬。
也許在許多人想來,作爲幾次戰爭的策劃者,元召的這塊封地馬場裡,一定也會豢養着大量的優良馬匹。不管是於公於私,他都有享受這種利益的權利。
然而,外人都想錯了。這片佔地廣闊的馬場,確實曾經繁育過許多戰馬。不過它們都先後被轉運上了戰場。英勇無畏的漢軍戰士騎乘着它們轉戰東西、追亡逐北,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輝煌的勝利。
所以,現在的長樂塬牧馬場裡,遼闊的長草之間,除了數量極少的良馬之外,也不過散養着幾千匹上了牙口的老馬而已。
這些馬,都是從戰場上退役下來的。本來它們的光輝使命隨着傷病老邁已經結束,那些追隨主人叱吒沙場的歲月早已經成爲過往,等待它們的命運,不外乎被賤賣於奴隸人之手或者是市井屠宰場。
說起來似乎有些悲慘,然而有誰會爲這些牲畜操心過什麼命運之類的呢!似乎如此,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習以爲常的事。
不過,那位年輕侯爺卻不是這樣認爲的。元召曾經特別爲此對隨軍征戰的商人們發佈過一道獎賞令。他明確宣佈,凡是從戰場上運送回來的傷殘或者是不堪騎乘的戰馬,都可以轉運到長樂塬上來。價格就照良馬的市價付給。
長樂侯既然有這樣的要求,對於商人們來說,錢不錢的,那根本就不是事。不過就是順路跑腿的功夫,誰還缺幾匹馬的錢呢。
於是,這幾年的功夫裡,從各處戰場上而來的退役戰馬也有將近過萬匹了。元召把它們統統都安置在牧場中。春華秋實,歲月消磨,任其老去……。
有人據此認爲,元召有些過於“婦人之仁”了。這也被一些暗中的敵人,視爲他性格中可以突破的弱點。
然而,長樂塬牧場裡的留守者從來不這麼認爲。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歷經風雨滄桑,無數的刀光劍影驚心動魄都曾經如過眼煙雲……也許,只有這種人性中最可貴的“仁”,纔是世間稀少的瑰寶!
隨着歲月流逝,那些也曾經有過健壯軀體的戰馬終於不堪消磨,逐漸的老去、死亡、塵歸塵、土歸土……就如同看守它們的人一樣。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自願請了這個差事在牧場中消磨餘生歲月的人,確切來說並不是沙場歸來的老兵。然而他們,比百戰老兵所經歷的,還要更加複雜的多。
和那些退役戰馬一樣,終究抵不過無情的歲月。這些當初守衛長樂宮的忠誠衛士們,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
其實說起來,這段時光並不算長。十餘年前,竇太后仙去,他們這些尊奉文皇帝命令忠誠守護長樂宮的人,原先的歸宿應該是去冷冰冰的霸陵了此殘生。
不過,當時尚爲少年的元召特別請了一道旨意,皇帝劉徹允許他們歸老山林,從此放逐自由。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名叫秀魚的長樂宮老總管領着他的一幫兄弟,走出了未央宮,來到長樂塬上,至今已經十年時光了。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縱然是經歷過鐵血廝殺風雲變幻的這些皇宮衛士,終究還是越來越少了。不過在這最後的歲月裡,他們每一個人所經歷的卻是最舒心的日子。
元召給他們提供了所能想到的一切舒適。所謂在這座牧場裡放牧馬匹,不過是一種消遣而已。如果說在老秀魚心中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便是,他非常慚愧,恐怕在這老朽歲月裡,不會再有什麼能夠幫助元召的機會了。
“……咳、咳!這小子是一個難得重情重義的人啊!想必過不了幾天,就快回來了吧?”
夏日良夜,微風徐來,面前星空之下是遼闊的青草坪地。三五個人影在坡頂高處,暢飲着壇中美酒,卻甚是爽快。秀魚老矣!他的腰身已經彎成了駝背,老來嗜酒,似乎要把前半生所欠缺的都通通補回來一般。
長樂塬上的美酒自然應有盡有,尤其是牧場裡,元召的幾個弟子遵奉師父的命令,從來不敢短缺了這邊的供應。而對於他們這些老傢伙來說,不管是元召還是追隨他的年輕弟子們,都覺得很親切,就如同子侄輩一般。雖然他們大多已經並沒有了什麼親人。
“是啊,應該是快回來了。據說長安城中近期會有大場面,皇帝是離不了他的……不管怎麼說,這次回來,一定要讓他到這邊來好好的喝一場酒。老五和九哥剛剛走了……我們這些人也不一定哪一天早上起來就見不到了。唉!世間最難敵的便是無常啊……!”
聽老兄弟說起最近的傷逝,夜色中有些沉默。不過片刻之後,秀魚提起酒罈,咕咚咕咚的灌了幾大口,蒼老的語氣中卻有幾絲難得的豪邁。
“元召曾經說過,人生短暫,難爲之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生老病死,本來就是尋常事爾……我們這一生經歷了那麼多風雨,難道還要效小兒女之態,做這些無謂的傷感嘆息嗎?來、來、來!且幹了這壇酒,也許等到不久之後,我們與早走一步的兄弟就會重新相聚了。哈哈哈!”
其餘幾人聽他這樣說,也跟着笑了起來。當初的三五十人,到如今也只剩下他們不到十個人了。且都已年邁,封刀已久。也許,唯有美酒纔是最好的餘生相伴了。
秀魚把精緻酒罈中的酒全部喝乾,看了看北方的夜空,星辰寥落,心中終究是有些傷感。他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元召了。未曾想,那個年輕人今天竟然做出瞭如此的成就……心中想起第一次在長樂宮見到他時的樣子,已經駝背的老人眼中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麼時,有清脆的鐘聲打破了夜色的沉寂,從不遠處傳來。這樣的鐘聲,也許對於長樂塬上的其他人都很陌生,但秀魚當時臉色就變了,他霍然站了起來,腰身一下子就挺直了。
“有變故!大敵來襲……!”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極少響起的銅鐘聲音意味着什麼!因爲當初的這個建議,就是由他提出來的。
有鑑於在幾年之前大批意圖不軌者試圖乘長安學院開院之際發動襲擊,製造動亂。那次事態平息之後,秀魚便對元召提出了這個建議。在長樂塬高處建造一座鐘樓,鑄造銅鐘一座。當遇到事態危急時,可以發出緊急信號,也免得被敵人打個措手不及。
秀魚還記得,當時元召是以可有可無的態度隨便的答應了他。也許在元召心裡並不認爲這樣的預防措施可以起到多大的作用。不過,秀魚卻不這樣認爲。
那座鐘樓離此不遠,在這樣的夜裡突然響起,這絕不會是有人閒的無聊,而必然是發生了難以預測的緊急情況。
就在秀魚這四五人同時開始警惕起來的時候,牧場裡的其餘幾人也已經從休息的地方閃現出了身影。
“發生了什麼事……?!”夜色中有人急切地問道。
秀魚打了個手勢,早已經彼此心意相通多年的十幾個老兄弟,都聚攏了過來。他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有敵來襲……塵封的刀,還都拔的出來嗎?”
好像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氣勢,驀然之間就充滿這周圍。十幾雙眼睛在夜色中同時發出光芒。
“刀,一直都在。就算是生鏽了,也照樣能夠殺人!”
“好!那就亮刀吧!十年了……呵呵!也不知道老夫的刀,到底還能不能夠如從前那樣鋒利呢!”
說完這句話的老秀魚,再也看不出一絲駝背的跡象。他挺拔的身軀,一如從前在長樂宮守衛時的模樣。今夜,這羣昔日的忠誠守護者,依然有着犀利的刀鋒。只不過他們這最後的忠誠,不再是爲了皇家,而是爲了那個曾經相契於心的少年!
與此同時,敲響銅鐘之後,重新拔出自己刀的季迦,如同瘋了一般騎上一匹馬,拼命向着長安方向而去。一邊打馬飛奔一邊不住回頭看向東南方向的季家少爺,其實他非常希望撥轉馬頭,回到那淺灘蘆葦蕩旁,和自己的兩個兄弟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然而,季迦卻不能!他的身上還肩負着更重要的使命,要去長安搬救兵!來襲的上千敵人勢力太大了。僅憑着長樂塬上現有的留守力量,根本就阻擋不住。
“陸浚、李陵……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們都還活着!”
季迦擦去眼中的淚水,快馬加鞭,踏破夜色,直趨長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