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十餘萬漢騎將前往仰光集結,巽加和哀勞使臣真真駭得魂飛魄散,他們派駐漢都長安已久,可沒少閱讀華夏典籍,豈會不曉得假途伐虢的典故?
春秋時期,晉國想吞併鄰近的兩個小國:虞和虢,晉獻公便將屈產良馬和垂棘之壁送給虞公,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晉軍四月滅虞,班師回國時,順帶將虞國也滅了。
非止有晉國假途伐虢,亦有楚國借蔡滅息,秦國假息伐蜀,總之華夏多有先例,給強國大軍借道,討伐鄰國的小國,多半沒甚麼好下場。
巽加王朝雖擔憂漢軍藉故再度犯境,卻倒不至擔憂被滅國,好歹有近愈三千萬屬民,六十餘萬常備精兵,就憑十餘萬漢軍,若似之前般一擊即走倒還罷了,若是想攻城掠地,一旦被巽加徵調百萬大軍合圍,勝敗熟難預料的。
哀勞國可就沒此等自信了,饒是國土廣袤,奈何地廣人稀,屬民不足六十萬,傾舉國之力,能徵調十餘萬成年男子從軍已是極限,漢軍的十餘萬鐵騎若是不計傷亡的攻入山林茂密的哀勞境內,足以將之踏平。
哀勞使臣心知肚明,依照漢軍近年對外作戰那等無所顧忌的殘暴作法,深山老林已不足爲屏障了,爲避免太大傷亡,漢軍是真敢縱火燒山的。
在大漢境外,甚麼生靈塗炭,甚麼屍殍遍野,漢軍是壓根不在意的,漢廷亦向來持默許的態度。
大漢皇帝陛下,在漢人眼中,或許是位愛民如子的仁君聖主,但在番人眼中,卻是可止孩童夜啼的修羅。
非但巽加和哀勞使臣有此猜忌,便連大漢的諸多王侯權貴也覺着漢軍此番集結在仰光別有用意,故對兩國使臣的拜帖是不敢接的,禮品更不敢收,免得到時戰端一起,憑白擔上裡通外國的嫌疑,豈不冤枉?
兩國使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奈何近年漢廷的大朝會已不召外邦使臣登殿朝賀了,貌似當今天子已然厭倦了甚麼萬邦來朝的戲碼,漢官們也覺着化外蠻夷着實沒甚麼資格登殿面聖,有大行府屬官將他們安置妥當就好了。
好在大行令張騫還算“厚道”,在大朝會結束後,忙裡偷閒的接見了兩國使臣,好言寬慰幾句,同時信誓旦旦的用自身清譽擔保,漢軍對兩國絕無犯境之意,甚至都不打算借道,抵達仰光後,若要征討百乘王朝,會搭乘戰艦出海的。
漢人向來重信諾,張騫位列九卿,又乃皇帝的姊夫,兩國使臣對他的話還是信任的,漢軍若真有犯邊之意,他們也阻止不了,張騫確實沒必要賭上自身清譽來妄言欺騙。
巽加使臣放下心中大石,哀勞使臣卻是無奈苦笑,依大行令所言,漢軍會先在胥浦城集結,再從陸路橫貫中南半島,前往仰光,雖是沒向哀勞“借道”,實則是把近年修築的連通胥浦和仰光的仰胥大道視爲大漢領土了。
夫甘都盧已然被大漢仰光太守實質轄制,滇國也已現出臣附大漢的苗頭,哀勞國的數千裡疆域幾乎已被大漢牢牢圍住,漢軍若是想覆滅哀勞,隨時可分出數股大軍,從不同方向分進合擊,讓兵力本就不足的哀勞更爲捉襟見肘。
爲之奈何?
以小事大,無法可想,只能忍氣吞聲,苟全圖存。
兩國使臣得了大行令應諾,又懇請他撰寫份近似邦約形制的公文,遣快馬發往巽加和哀勞國都,讓派駐在的漢使轉呈兩國國君。
有了這公文,他們這些派駐在漢都長安的使臣,也好就此事向自家國君有個還算說得過去的交代。
張騫倒不覺爲難,即刻提筆揮毫,寫就了兩封言辭懇切的外交公文,吩咐大行府的信使即刻執公文啓程,儘速送到派駐兩國的漢使手中。
兩國使臣自是道謝不已,告辭回府,各自寫了文書,詳細敘述此事,遣侍衛即刻送回國都,將之呈報國君。
十餘萬漢軍集結在仰光,兩國該戒備還是要戒備,調集重兵穩固防禦是應當的,但切勿挑釁漢軍,儘量避免衝突,以免給漢軍興兵犯境的藉口。
兩國使臣皆是本國君主頗爲信重的心腹親信,本身亦出身高貴,否則也不會被派駐漢都,處理與這強絕大國的邦交事宜,故他們呈報諫言沒太多避諱,多是實話實說,也不怕國君閱看後會因此遷怒他們。
不得不說,大多駐外使臣皆是有顆拳拳愛國心的,華夏如此,化外蠻夷亦如此,有些事只因國力衰微,實在無從抵擋強國壓力罷了。
譬如後世清廷的某些使臣,雖簽訂了不少喪權辱國的條約,但若將賬都算到他們頭上,也未免太冤了。
外交,永遠僅爲軍事的延伸!
以小事大雖可用智,然力有未逮,饒是智計通天,如蘇秦般口若懸河,卻又怎敵張儀的三寸不爛之舌?
合縱不成,連橫功就,非蘇秦不如張儀,實乃秦國勢大,六國莫可奈之耳!
現今之大漢,其勢如川,四夷尚有可御者乎?
莫之能御,自當謙卑事之,但求苟全罷了。
得以苟全,已屬不幸中之大幸,真正不幸的,乃是那些想要苟全性命,也不得其門之人,譬如大漢東北的海外倭奴。
數月前,烏桓各部接到漢廷軍令,命他們徵調十萬烏桓大軍,只待前往倭島清剿倭奴的,豈料漢廷突是變更軍令,僅允四萬精銳騎射入塞,隨漢軍南下胥浦,再轉道征伐身毒之國。
凜冬已至,餘下的六萬烏桓將士沒了着落,留在烏桓山脈越冬,憑白消耗糧食,也沒甚麼進項。
況且集結大軍的開銷不小,烏桓不似大漢,既無完善的徵兵和募兵制度,常備兵員也不多,可以說是全民皆兵,也可以說是全民皆民。
每逢大戰再即,烏桓各部便會各自徵兵,小部族出個三五百,大部族出個萬八千,總之湊夠人頭就行,打了勝仗,再按各部出兵數和斬獲的軍功分潤戰時繳獲。
非但烏桓如此,昔年包括鮮卑在內的其餘東胡部族皆如是,若非如此,東胡也不會被冒頓單于的匈奴大軍打得分崩離析,各自逃到深山老林裡,苟且偷生了。
烏桓更是被匈奴逼入烏桓山脈,在匈奴人的殘暴壓榨下忍辱偷生近百年,慘得不能再慘。
匈奴之所以強大,正因其擁有更爲完善的軍制,且組建了大規模的常備軍,冒頓單于在世時,麾下有控弦之士四十餘萬,比漢軍還多,且大多皆爲弓馬嫺熟的騎兵,別說烏桓,鮮卑,月氏,就是打敗了西楚霸王的漢軍,見了匈奴都得忍氣吞聲,和親,進獻,少不了的。
現今匈奴式微,烏桓各部又頗爲識趣的臣服大漢,日子過得愈發滋潤,然在漢廷的刻意壓制下,烏桓仍未能建構起完善的軍制。
倒不是烏桓首領們愚昧無知,恰恰相反,他們精明得緊,曉得若露出半分整軍經武的苗頭,漢軍怕是二話不說就要血洗烏桓山脈了。
尚未斷奶的貓崽子,在猛虎眼皮子底下磨牙,那不是自尋死路麼?
正因如此,從各部族臨時徵募十萬大軍,還要籌集兵械馬匹,調集大量糧草,烏桓首領們開銷頗大,本是打算戰後能從繳獲中回本,甚至如過往數次大戰般獲取暴利。
孰料漢廷最終僅徵調了四萬精銳,餘下的六萬大軍放着豈不賠了血本?
大行丞宋遠與烏桓貴族們打了十餘年交道,對他們的心思瞭解的極爲透徹,便是替他們向皇帝陛下請旨,可否讓餘下的六萬烏桓將士仍依原定謀劃,前往倭奴列島清剿倭奴。
皇帝劉徹接到這道奏章,不禁啞然失笑。
常言有道,賠錢生意沒人做,殺頭生意有人接,果真是要道理的。
北海水師雖抽調了三百艘風帆戰列艦前往身毒參戰,然十萬烏桓大軍也分出四萬精銳騎射前往仰光,倒是正好減輕了北海水師艦羣搭載烏桓大軍前往的倭奴列島的壓力。
於是乎,皇帝陛下“勉爲其難”的准奏,又頗爲體恤的給那六萬烏桓大軍賜了大量糧食,冬衣和火油,供其越冬所需,待得開春雪融後,再出前往玄菟郡的北部邊塞,在漢軍的接引下逐批入塞,從東暆軍港登艦,前往倭奴列島。
一如過往清剿北方蠻夷的條陳,倭奴首級可換萬錢,不分男女,無論老幼,漢軍會向烏桓大軍低價出售兵械糧草等各類軍需。
若想吃飽喝足,滿載而歸,就以戰養戰,血洗倭島吧。
皇帝的聖旨和太尉府的軍令同時頒下,烏桓堪稱舉族載歌載舞,整個烏桓山脈處處歡騰,竟是比喜迎年節的大漢郡縣都熱鬧。
前來頒旨的大行丞宋遠見狀,啞然之餘不禁扶額,只覺烏桓人如此“淳樸敦厚”,實在是……大大滴良民啊。
漢七十七年,被後世史家稱爲“血祭之年”,卻是在萬衆歡騰中,緩緩拉開序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