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衝特意支開曹髦,然後突然朝是勳施以大禮,說:“衝今來也,特爲就姑婿而請一物。”
是勳心說這又是什麼神轉折?你打算以何物爲切入點來遊說我呢?當下疑惑地問道:“何言請也?公子但有所需,勳力所能及,無不應允。”
曹衝禮畢,直腰擡頭,但見容色不復起初,而變得頗爲哀慼,緩緩地說道:“吾去歲大病,幾不免死,幸得華元化診治。甚惜元化罹罪而亡,衝實幼小,無可相救也。今聞姑婿將元化《青囊書》付梓,特來相求,以紀念其恩。”
是勳心說你少來這套!不過是瞧着我爲華佗薦主,又爲其印書,所以想通過緬懷華佗來拉近跟我之間的感情而已——招數倒也新奇,只可惜瞞不過我。當下輕輕搖頭:“元華昔爲太醫令,爲公子診治,乃其本職,何恩之有?即非其人,何言公子之不治耶?”難道你也是穿越來的,所以知道自己本該在去年就掛了嗎?
曹衝答道:“天命雖在,人力可挽,若非元化,吾必死矣——此朱建平所言也。”
朱建平?這名字聽着似乎有點兒耳熟啊,是什麼人哪?是勳繼續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曹衝。於是曹衝就解釋說:“朱建平與子桓兄相熟,衝十歲時與會,問己年壽,乃曰:‘公子有早夭之相,若無國手,壽止十三耳。’子桓兄驚而欲告家父,是衝曰:‘事若不驗,說之無益;若驗,亦徒使親悲耳。隱之可也。’”
是勳聞聽此言,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是這個朱建平啊!
此人在《三國志》中與華佗、管恪等人並傳,乃是漢魏之際著名的相者。據說他曾經在曹丕的宴會上,遍相與宴諸人,指曹丕說:“將軍當壽八十。至四十時當有小厄,願謹護之。”後來曹丕果然四十歲就駕崩了。
又相夏侯威,說:“君四十九位爲州牧,而當有厄,厄若得過,可年至七十。致位公輔。”果然夏侯威四十九歲當上了兗州刺史,然後十二月間突染重病,愣是沒能熬得過去大年三十。
再相應璩,說:“君六十二位爲常伯,而當有厄。先此一年,當獨見一白狗,而旁人不見也。”果然應璩六十一歲擔任侍中的時候,值班時候見到一條白狗,遍問身旁衆人,誰都沒能見到。於是他就此又是大擺宴席,又是四處旅遊,拼命地享受人生。最終過期一年,六十三歲的時候掛掉了。
還相過曹彪,說:“君據籓國。至五十七當厄於兵,宜善防之。”果然曹彪五十七歲的時候牽扯進了王凌的逆謀,被迫自殺。
當然啦,這些細節是勳並沒能全都記住——要真知道夏侯威只有四十九歲壽命,他纔不會把閨女許給那小子哪。他只是隱約記得,這朱建平到處給人相面。每每有驗,然而也有並不靠譜的時候。史書上記載。王肅六十二歲的時候突得急病,醫生都說沒救了。他卻笑道:“建平相我逾七十,位至三公,今皆未也,將何慮乎?”結果這回朱建平看走了眼,王肅隨即就嗚呼哀哉啦。
這些神神叨叨的迷信之事,是勳從來就不信,總覺得是以訛傳訛,結果以陳壽之智也不能免俗,還堂而皇之記載入史。江湖騙子就是這樣,反正他一張嘴,說你哪年哪年死,這時間還長着哪,足夠他卷財逃跑,或者再想招兒來找補。要是說得不對,別人未必真會找他算賬,真要是趕上一兩回蒙着的,卻自然被目爲神人。
不過曹衝說朱建平說他十三歲時候有一大坎兒,若無國手醫治,怕是活不下去,這倒跟原本的歷史符合若契啊……真有這麼神嗎?是勳卻不相信,當即哂然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壽命天定,豈因相生?若其有神,可使來相我。”
隨口這麼一說,然後就命人去取來一套新印得的《青囊書》,贈與曹衝。同時他還問曹衝:“元化亡已數月,書亦刊得良久,何公子今日始來求耶?得無爲諸兄出外乎?”你就別跟我這兒裝啦,說實話吧,要等你幾個哥哥都走了,你這纔敢來找我吧?
曹衝聞言,小臉兒不禁一紅,急忙答道:“姑婿果當世第一智士也!今日形勢,及衝所處,姑婿自然知之,諸兄在日,爲避嫌也,乃不敢履姑婿之門……”
是勳意味深長地望着他,微笑着問道:“若無所欲,何嫌之有?”
曹衝當即指天發誓:“衝爲庶子,序列第九,何敢覬覦非份?實無此心也!然子桓諸兄所欲,吾亦知之,若不循規蹈矩,恐爲所忌。故今乃倩髦兒引至姑婿府上,爲剖此心。世子之位,唯大兄當得,其餘皆妄念耳!”我老爹的正牌繼承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哥曹昂,我曹沖斷無垂涎之意!
很快就到了飯點兒,是勳請曹衝、曹髦餐了頓好的,吃得倆孩子連吮手指頭,食罷親自送二人出門。眼見着他們共乘一車,去得遠了,他纔回頭,卻猛然發現身後悄無聲息地不知道什麼時候杵上了一個人,倒嚇得是勳一個愣怔,隨即問道:“卿如何在此?”
原來站在他身後的不是旁人,正乃逄紀逄元圖是也。就見逄紀左手背在身後,右手也跟是勳似的,執一柄雁羽大扇,於胸前輕輕搖動——是勳心說你一袁家謀士,裝的什麼“臥龍”啊——聽得是勳問起,便即答道:“無他,特來見此顯甫也。”
是勳說我們剛纔的對談,你應該都在屏風後面聽見了吧?有何感想?
逄紀搖頭輕嘆:“若昔顯甫有此子之智,則公則(郭圖)等何以撓之!”
是勳一扯逄紀的衣袖,說咱們別跟門口站着,還是去屋裡談吧。等入室分賓主落座,是勳就問啦。聽元圖你的口氣,曹衝適才指天劃地的撇清全都是假話?他並非毫無覬覦王世子寶座之意?
逄紀點一點頭:“彼來求《青囊書》,以見其仁;誓不肯覬覦非份,以見其孝;以曹髦爲引,顯不背子修公子。以見其悌。此特爲使主公善之也,豈有他意?”他只是特意跑過來給你留下一個好印象的,你可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嘍。
爲什麼這麼說呢?“長幼有序,而子修公子又曾爲公世子,若魏王不肯廢之,則彼必無望也。何必與長兄爲敵?而若魏王廢之,彼即爭嗣,亦不背誓。”
曹昂的地位並不是那麼好動搖的,曹沖年紀實在太小,完全不可能與之相爭。所以他才特意讓曹髦領路來見你,還在你面前宣揚說曹昂纔是曹操正牌的繼承人。可是萬一曹昂去位,他就有機會啦,必與曹丕等相爭也,如此則不爲背誓。要不然他幹嘛要故意支開曹髦,再跟你說這番話?爲什麼要點出曹丕等人的暗中覬覦?他就是想讓你厭惡曹丕等三子,而更傾向於自己啊。
是勳一攤手:“吾亦有疑。”其實他剛纔確實差點兒被曹衝給矇住了,還一度認爲並不需要再考慮這小天才啦。但既然逄紀已然點明,自然要假裝自己早就瞧破了曹衝心中所想——“傳言不虛,此子之智。果非尋常也!”
逄紀說你瞧着吧,曹衝這小子倘若真無異心,那他這回藉口求《青囊書》來找你,也就到此爲止了,此後未必還會再來。倘若他果有爭嗣之意,那肯定還會再找理由過府求見——不會超過十天!
是勳心說我也很想知道。這天才少年還能編出什麼藉口來……頂多也就吃我家的飯吃順了嘴,再來蹭唄。
可是他料想不到。這藉口嘛,還是自己親自送給曹衝的——僅僅五天以後。曹衝就領着一名青衫文士前來拜訪是勳,介紹說:“此尚書郎朱建平也。”
啊呦,是勳心道我當日就隨口那麼一說:“若其有神,可來相我。”沒想到曹衝果然把朱建平給找來啦。逄紀所料不差,果然這小傢伙本有覬覦非份之心,而且還很善於找藉口嘛。
上下打量,就見這朱建平尚在青春,或許還不到三十歲,矮身量,娃娃臉,略略有些發福,頷下的鬍鬚梳理得非常有特色,竟然左右分岔,形如燕尾。朱建平大禮參見,是勳趕緊雙手攙扶,隨即便將二人引入中堂。落座以後,是勳就問啦:“聞建平語,得無爲沛人乎?”你這跟老曹他們口音很相似啊。
朱建平以字行,本名爲“衡”,聞言急忙拱手:“衡家即在建平,乃以本邑爲字也。”建平縣就在譙縣東北方,相距還不足百里地。
曹衝終究是少年心性,緊着催朱衡給是勳看相。朱建平上上下下,瞧了是勳好幾眼,皺眉道:“室中甚暗。”是勳當即命令僕役把窗戶全都打開,還特意把臉朝向陽光,擺了一個嚴肅的poss。他倒是也挺好奇,這位年輕的相術大家究竟會怎麼說自己呢?前一世也讀過不少揭露騙術的書啊,要不要乾脆就此撕下他的假面具呢?
儒至兩漢,逐漸跟迷信摻雜在了一起,尤其東漢,讖緯流行,簡直就要把儒學給鼓搗成神學啦。古文學派是一向反對讖緯的,而是勳身爲經學大家,也從來教導弟子們:“天命以人德爲據,斯天命也,即人事也,天豈有靈而自主人事者耶?”爲了給曹操篡位製造輿論,“天命”這一套還不能徹底丟棄,但必須將其與“大勢”、“人心”等同起來,而不能宣揚那些虛無縹緲的什麼五德,什麼天意。
所以今天跟這兒直接打了朱建平的臉,正有利於自家理論的宣揚啊。只可惜在座之人太少,恐怕這個耳光打得不夠響亮,還得琢磨琢磨,該怎樣若無其事地把事情宣揚出去才成。
正這麼想着,突然就聽朱建平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令君恐非當世之人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