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本的歷史上,司馬懿自被曹操迫出老家後,即由丞相文學掾做起,一路黃門侍郎、丞相東曹屬、主簿等,無論朝官還是幕府吏,始終居於中樞,從未外放。有人說,因爲曹操忌憚司馬懿“狼顧”之相,所以不加重用,但其實他的晉升階梯也算是一帆風順了,但終究是在曹操任丞相後纔出仕的,算小字輩兒,自然不可能瞬間便掌大權。
曹操又不是劉備,手下沒幾個人,所以一得諸葛亮便委以重任。當時上面一大票老傢伙都還在呢,誰能給仲達挪位子?
魏國肇建,以司馬懿爲太子中庶子,從此仲達就抱上了曹丕的粗腿,成爲“四友”之一。等到曹操去世,曹丕繼位,即以其爲丞相長史,篡位後更命爲尚書,權勢逐漸烜赫起來。後遷撫軍、給事中、錄尚書事,曹丕跟他說:“吾東,撫軍當總西事;吾西,撫軍當總東事。”還是把他當蕭何來用,沒有出掌地方,或者出典兵馬。
直到曹丕駕崩,司馬懿受遺詔與曹真、陳羣等共同輔政,所以曹叡時代遭到西蜀、東吳兩路夾攻,恐一時難以控馭老將,而只能信賴老爹留下來的人手,這才遣曹真西御、司馬南鎮——至於陳長文,那在軍事方面的能力幾乎等於零,是不可能放出去的。
司馬懿就此從“內居中樞”,轉而“外據方面”,先督荊、豫二州諸軍事,曹真歿後,改督雍、樑二州諸軍事,再其後攻伐遼東。成爲軍方重鎮。逮曹叡崩,復受遺詔而輔曹芳,還於中樞。
出而爲將、入而爲相,以是司馬仲達的威望越來越高,終於得滅曹爽而秉魏政。司馬懿的成功。緣由是多方面的,包括個人能力、家族勢力、政策導向,甚至也有因緣際會,走大運的部分,但亦不可忽視其內外兼修、文武並長,無論朝中還是地方上都具有強大的實力和號召力的因素。
所以你瞧。具備同樣能力和經歷的,曹操時代只有一個程昱,曹叡時代則有曹真和司馬懿,曹子丹死得早,故而仲達乃能一步步邁向權臣之尊也。
是勳想到這裡。不禁冷汗涔涔,脫口而出:“司、馬、懿!”
諸葛亮在旁邊兒聽得迷糊啊,心說先生背手沉吟,面上陰晴不定,我知道他在權衡利弊,研究所傳的吳質的話,可是爲啥突然間喊出一八杆子打不着的傢伙的名字來呢?孔明好學,不懂就問。加上面前的不僅僅是主公、上官,更是老師,哪怕學生提的是傻問題。老師也不大會拍桌子罵人吧,於是拱手問道:“先生何以思及馬守?”
——司馬懿時爲河東郡守,孔明乃有是問。人們經常爲了省事兒,把雙姓呼爲單姓,比方說諸葛氏源出葛氏,諸葛亮亦可名爲葛亮。雖然司馬氏跟馬氏沒啥關係,但光提個“馬”字。大家夥兒也明白何所指啊。
所以孔明問了,老師你究竟在琢磨些啥。怎麼突然間想起司馬懿來了呢?
是勳當然不會將內心真實的想法告訴孔明——他並非有意隱瞞,可是該怎麼說?“因爲近百年來,能夠出將而入相,最終得秉國政的只有司馬懿,故而思及,以爲自比也。”諸葛亮又不是真的小說和民間傳說裡會踩罡踏鬥、觀星望氣的妖人,他纔不會信哪!
當下是勳緩緩擡起頭來,望向諸葛亮,緩緩問道:“吾思季重所言有理,中樞有權而地方有兵,可互制之也,若能兩兼,其誰制之?乃恐爲小人所譖,終罹不測之禍——故思薦司馬仲達而自代。”
他這時候已經有了退縮之意,打算放下朔州那一大攤子事兒,乾脆趁着這回鄭玄離世,辭官還朝算了。這事兒沒必要跟孔明打商量,因爲瞧孔明急切地跑出許都,來找自己傳遞吳質之言即可看出,小傢伙也已經認同了吳質的疑慮啦。他總不會巴巴地趕過來,只爲說:“有人認爲您辭官比較好,但我覺得吧,還是堅決不能辭。”
然而是勳還必須得加上一句:“惜哉,孔明不能往說美稷也。”倘若換人去當朔州刺史,是打美稷還是說美稷,就不由是勳說了算啦,而且就算繼任者也想要趁機靠着威壓來收服匈奴吧,他自有親信派遣,也不會把這差事交到前任的親信諸葛亮肩上。
諸葛亮微微搖頭:“何惜之有?亮昨夜難眠,因思先生往日一語。”
是勳問你想到我說過的啥話了?諸葛亮答道:“先生曾雲:‘草原廣漠,漢種難居,胡人自生,不可盡滅也。此天生族種,各有分界,苟無違天之力,安所奢望?然中國強則胡自弱,中國弱則胡自強,有史爲證,莫不符契。故當自強,以待敵弱,而若不能自強,即胡不興,亦恐有羌興,有夷興,有蠻興,併爲中國之患也。’”
是勳點點頭,說我講過這話,還說了不止一回呢,可是你如今提起這些,究竟有何聯想呢?
諸葛亮退後一步,躬身而揖:“先生爲國家棟梁、儒門宗師,先必自保,而乃興國。亮非諂,然無先生,恐徐州難安、關中難定、朝廷難遷、河北難平,先生在,中國自強,而胡自弱,先生不在,即今日得收美稷,恐不日即失也。亮之小願,比先生大志,何足道哉!”
你先得保住自己的權勢,纔好推進中國的興盛與對胡人的威壓啊,要是你因爲急於求成,被人進了讒言,丟了職務甚至性命,就算我今天說降了美稷的匈奴,沒幾天他們又得反,那是何苦來哉?
是勳頷首道:“吾意亦是如此。”民間傳說中,諸葛亮不僅僅是智慧的化身,也是正義的代表,然而身爲政治人物,真實的諸葛亮卻並非不知進退,始終秉持直道而行的莽夫。劉備據蜀以後,以法正爲蜀郡太守、揚武將軍,外統都畿,內爲謀主,法孝直睚眥必報,跋扈囂張,衆臣乃勸諸葛亮進言劉備,稍遏制之。但是諸葛亮不幹,法孝直正受劉備信賴呢,自己要是這時候跳出來,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惹禍上身——左右法正不過擅殺了幾個仇家而已,還不會動搖國家根基,又何必爲了這些小事兒把自己給摺進去,從而給國家帶來大的損害呢?
所以如今的諸葛亮,籌思整夜,還是跑來奉勸是勳,聽從吳質之言,暫且辭去朔州刺史之職吧。但他隨即就說:“馬守恐不可薦也。昔先生拔其於家,後又共守河東,則馬守在朔,與先生在何異也?”司馬懿是你徵辟起用的,乃是家故吏,你自己辭職了,卻推薦司馬懿,別人會怎麼想?
是勳心說我本來就沒打算推薦司馬懿,只是隨口編個瞎話敷衍你罷了——“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而無終之事,君子不爲也。今我棄朔州而走,易之他人,恐卿等努力,俱化流水,奈何?”要是不推薦一個合適的人繼任,就怕人去政息,咱們此前種種佈置全都變成了無用功,這我實在是放不來下啊。
諸葛亮淡淡一笑:“論及才德,及通曉朔州情勢,誰比鄭文公?”是勳撫掌道:“然也,文公適任。”鄭渾既爲一代名守,又幾乎全程跟隨着自己處理朔州問題,要是把朔州留給他,那就不怕前功盡棄了,相信鄭渾將會繼續推進自己的政策,頂多就是速度放緩一點兒罷了。
“吾既行也,亦須安是魏等人之心,”是勳一扯諸葛亮,“孔明,你我並轡入都,乃於途中熟計之。”
於是二人一起進入許都,是勳都沒回自己家,就直接快馬奔了鄭玄府上。纔到門前,就見任嘏跟自己一樣,都腰繫着一條白麻帶,疾趨而出,含淚問道:“兄來何遲也?”
是勳早就暗中捶了自己鼻子一拳,當下雙目盡赤,淚如泉涌,翻滾下馬,一把抱住任嘏:“勳來遲也……先生是如何故去的?”
任嘏說鄭玄倒是沒受什麼罪,某次應曹操所邀赴宴,多喝了幾杯,突然間就伏在地上氣絕了。是勳聽了這話,心裡就不禁一個哆嗦——不會吧,難道是曹操下毒害死了鄭玄?
不過想想鄭玄自赴許都以後,與曹操之間說不上合作無間,倒也沒鬧出什麼大矛盾、大沖突來過。而且根據史書所載,曹操真不是一個習慣玩兒暗殺、下毒之類陰暗手段的人物——或許郭嘉是吧,但若無曹操授意,他是不敢向鄭玄下這般毒手的。再說了,鄭康成名滿天下,害他風險太大,萬一泄露,曹操當時便要身敗名裂,這人除非瘋了,否則是不敢幹的。
同類型的還有一個孔融,曹操忍了孔融那麼多年,實在被逼得受不了了,還得羅織罪名,將孔融以國法處之,而不敢非刑。他敢悄沒聲兒地賞孔融一杯毒酒嗎?
想到這裡,趕緊搖頭,驅散腦海中的荒誕念頭。隨即他便在任嘏的牽扯下,直入府中,去向鄭玄獻祭。鄭玄本有一子,名益字益恩,亦是勳之舊遊也,兩人同在復甑山下被管巳擒獲過。不過前數年袁潭治青,盜賊蜂起,益恩不知爲誰人所殺,鄭家就此斷嗣。此刻聚集在靈堂上的,除了前來致祀的官吏,就全是鄭門弟子了,是勳也來不及跟他們打招呼,跑到靈前,屈膝拜倒,隨即一個重重的響頭磕將下去,腦門上當即起了一個大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