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和司馬懿的猜測無限接近於事實,然而猜測終究是猜測,在沒有更多確證的情況下,任何對去卑和呼廚泉的指責都只能是無根據的扣屎盆子——要是那倆貨承認自己犯傻了呢?去卑承認自己不派兵來救是一時腦袋進水呢?你又能怎麼辦?
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遍,捋清脈絡。倘若南匈奴已經徹底與高幹相勾結,那麼趁着曹性、夏侯蘭等人在外的機會,去卑大可親率大軍來擒是勳,不必要光派個潘六奚過來,所以這種可能性並不大。倘若是潘六奚擅自妄爲,去卑和呼廚泉事先並不知情,光想着讓潘六奚來嚇嚇是勳,那麼……
或者去卑,或者呼廚泉,必然要過來一個收拾局面。去卑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去卑率軍跟在潘六奚後面,等待假模假式跳出來爲兩家解斗的時機,那麼肯定已經偵知了潘六奚跟郭縕會師的消息,不可能到這個時候還不露面。那麼,最後只剩下一種可能:呼廚泉很快就會從平陽趕過來。
所以司馬懿要說:“且看單于何時來救……”
是勳在縣署遭合圍的前一刻,分別向平陽和綿上聚派出了求救的信使,倘若急行軍,兩路兵馬都得明日黃昏時分才能趕到。是勳帶着麾下一百五十名部曲,憑藉衙署的高牆抵禦兩千敵軍,硬扛到明晚並非不可能——雖然可能性很低——但倘若面對的只有潘六奚那四百騎,未必會甘心固守,勝負很可能轉瞬便能決出。呼廚泉真等明天才來。黃花菜都涼啦。
所以很大可能。呼廚泉此刻根本就不在平陽,而在平陽東北的楊縣,甚至距離更近,這樣才能在永安激戰之中趕到戰場。司馬懿因此說了,倘若單于明日來,那說明潘六奚叛亂之事徹底與他無關,頂多咱把線索扯到去卑頭上;倘若單于今日便來,那不用問啦。幕後黑手就是他!
於是是勳就派荊洚曉去迎候呼廚泉——倘若荊洚曉不慎露了馬腳,壞了計劃,正好趁機罷免他屯長的職務,他要是被呼廚泉宰了,那也挺合適。不過荊洚曉的運氣真是不錯,順利過關,還派同伴回來通報:單于來了,所部僅六、七百騎而已。
是勳這兒收拾東西正打算跑路,北上前往夏侯蘭軍中去呢,一聽啥?呼廚泉才領了六、七百人來?那我還有啥可怕的?郭縕兩千騎都已被我踐踏了也!因而假裝重傷不起。誘引呼廚泉進入縣署,當即橫刀拿下。
他在內堂冷笑一聲:“單于來得好快。以勳料想,早便在楊縣等待消息了吧?”呼廚泉就明白了,完蛋,計謀敗露!他一時擔心是勳傷重而死,故而匆匆進來探視,衙署中全都是曹家傷兵,滿滿騰騰的,更多人也擠不進來,所以身邊光跟着幾名親衛,結果這時候想逃都沒處逃,想反抗也來不及了。
這可該怎麼辦?呼廚泉倒不愧是匈奴單于,當下大喝一聲,意圖反守爲攻:“是太守,汝如何背棄承諾,調兵入城?!”
“喀喇”一聲,大門打開,是勳揹着雙手,施施然踱出門外,注目呼廚泉:“單于,事已至此,又何必虛言矯飾?”說着話把頭略略一點,當即有部屬捧上一個木盤來,上面擺放着潘六奚的首級。
呼廚泉不禁倒退了半步,嚇得魂飛天外。就聽是勳冷冷地說道:“潘六奚爲我所擒,已招供矣。汝等勾連幷州,欲圖謀我性命。我故殺之!”
“絕無此事!”呼廚泉大叫道,“我只是遣潘六奚來嚇嚇是太守而已,是潘六奚一人暗中勾結幷州!”
果然如此。是勳不禁微微一笑,轉過身去,折返回堂中。
呼廚泉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了——這不是不打自招嗎?算了,也無所謂了,既然已經落到了是勳手裡,還用什麼招不招的,他既然設此圈套,那肯定前因後果,全都已經算清楚了呀。當下不禁瞥眼瞧瞧肩膀上橫着的寒光閃閃的刀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太守欲殺我乎?”
是勳走回堂內,一屁股就在書案上坐了下來,距離呼廚泉足有四尺之遙,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又何必殺汝?即縛汝城上,候去卑來時,喝令其降,再將匈奴各部分散,逐一坑殺之,不亦乾淨乎?”
呼廚泉盯着是勳的眼睛,堂中昏暗,那兩點瞳仁瞧上去模模糊糊的,彷彿有攝人的寒光閃爍。聞其聲,見其人,單于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心遊走四肢百骸,瞬間直達頂門,忍不住朝前就撲,卻被兩名是家部曲給按住了,直接按倒在大堂門口。
“汝這惡賊,怎敢妄言要屠盡我匈奴!”
是勳緩緩地搖頭:“只是屠盡汝部而已,孰雲屠盡匈奴?且待我擊敗高幹,吞了幷州,再率軍北上,掃滅單于庭,那時候纔是真正的屠盡匈奴。”說到這裡,突然笑了起來:“昔衛青敗伊稚斜於漠北,陳湯殺郅支於西域,並得標名青史,吾今屠盡匈奴,不留婦孺,未知後世將如何頌揚?”
呼廚泉伏在地上,嘶聲叫道:“是我一人得罪了你,何必罪我匈奴一族?!”
是勳挑一挑眉毛:“喊也無用。縣署本大,院內又人聲嘈雜,即再放高聲,汝之部屬也難以聽聞。況,汝今在我手中,彼等便聽聞了,敢來相救麼?”把臉一板:“豈止汝一人得罪我!”
呼廚泉這下子徹底萎了,只得垂頭喪氣地回答道:“不錯,此實右賢王之謀也……我可寫書召右賢王來,與他一起自盡向你請罪,只求饒過了匈奴一族。”
是勳不覺心中好笑:身在河東的匈奴本族,加上突入幷州的右賢王所部,男女不下萬戶,此外單于庭還有數萬戶,散在涼州等各處還有數千上萬戶,“屠盡匈奴”?你以爲切菜啊,那麼容易?隨口放幾句狠話泄憤,你還真信了……
事情來得太快,該怎麼收拾呼廚泉,他倒也真沒想完全了,當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單于久淹敝郡,敝郡不足資供……”
唉,怎麼瞬間轉換話題了?這聽着就有緩兒啊……呼廚泉當即把腦袋給昂起來了,緊張地盯着是勳。就見是勳面沉似水,一字一頓地說道:“請單于賜下信物,允我接受四縣,汝之妻子、族人,吾代爲養之。單于可率署外的部衆,去援右賢王吧。聞右賢王已下平周,其縣雖小,可暫棲身也,若下離石,單于亦可居之。”
你在河東四縣的族人,我都要扣下當人質,你去幫忙去卑,繼續往北殺,拿下袁家的地盤兒安身吧,河東就別回來了!
呼廚泉無可奈何,只得以頭搶地:“謝不殺之恩,誠如君命……”
是勳首先釋放了一名呼廚泉的親衛,讓他傳單于之命,勒令隨同前來那七百騎暫至城北紮營。然後從呼廚泉身上搜出“天降單于璽”——這是身份的象徵,呼廚泉肯定要隨身攜帶的——命賈衢持之,去調動孫汶所部,接收四縣,羈押匈奴人,尤其是呼廚泉、去卑等首領的家眷。最後——“單于且在署中暫居,明晨即可出城往幷州去。”
這一整套步驟環環相扣,無懈可擊,呼廚泉想反抗也逮不着機會,也只好認命了。如今家眷、族人、金印全都落到了是勳手中,自己除了聽命也沒啥招兒可想。
等把呼廚泉押出去了,是勳才站起身來,老老實實繞到書案後面,屈膝坐下,吩咐一聲:“請郭太守來。”
部曲們把郭縕押解進來——這時候郭縕已被脫卸了鎧甲,穿着一身常服,並未綁縛——按在客位上坐下。是勳開口就問:“高幷州何如人也?”
郭縕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一方面既已爲俘,不敢不低頭,另方面也要維持士人的氣度,倒是合作得很,拱一拱手說:“高幷州當世英雄,忠誠無畏,信賞必罰……”
是勳打斷他的話:“信賞必罰?然其若知兩千精銳爲我所破,前日詭謀一敗塗地,即郭太守亦降於我矣,則將如何處置令郎?”
郭縕聽了這話,不禁渾身一顫,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吾聞是君天下英才,度量恢宏,必不辦此!”是勳心說你拍馬屁也沒用啦,我今天威脅人上癮了,你怎麼着吧?當下冷笑道:“卿與勳爲敵國,與敵寬宏,實腐儒也。”
郭縕不禁長嘆一聲:“是君有何吩咐,儘可明言。”
是勳點一點頭,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郭縕無疑要比呼廚泉機靈多啦——“勳欲使卿寫下一書,遣親信傳於令郎。若能得晉陽時,卿滿門可活,若不能得時,恐父子再無相見之日矣。”
郭縕皺眉道:“晉陽爲太原郡治,高幷州見在城內,軍實而糧充,如何可得?”
是勳笑道:“若他人恐難得也,若令郎……或可辦此。”
郭縕這人挺認命,被擒以後也不掙扎,也不叫囂,也不告饒,是勳問他話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可有一點,當是勳偶爾問起是誰給高幹出的主意,利用呼廚泉和去卑的計劃,想要一舉擒獲自己的時候,郭縕偏偏不肯回答。是勳挺奇怪,想到這年月絕大多數人沒啥保密意識,而這事兒也不屬於機密,就派荊洚曉去審問被俘的雁門軍,試試看是不是還有別人知道。
果然,荊洚曉沒多久就回來稟報:“獻計者,郭太守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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