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點點頭,接過話茬:“然而,科舉之路何其難!那位秀才屢試不中,靠教書又難以養家餬口,便在一個同年幫助下在川東道衙門謀了個書吏的差使。每日要謄抄的公文堆積如山,他年事已高體力不濟難以完成,於是想起了我叔。我叔不但刻苦用功,且能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剛開始幫閒,後又得同僚舉薦成爲巴縣縣衙的工房經承。
書吏不是官,沒俸祿,也沒工食銀,連謄抄公文所需的紙筆蠟燭都要自備,但衙門有陋規,只要遇到官司就有紙筆費、掛號費、傳呈費、買批費、出票費、到案費、鋪堂費、踏勘費、結案費、和息費……雖沒當官那麼威風,但做書吏這些年我叔也置下了一番家業。”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嘛。”潘掌櫃雖然是債主,但一樣打心眼裡敬佩雖已作古但確實是白手起家的韓玉財。
韓秀峰沉默了片刻,突然回頭問:“關叔,潘叔,您二位曉得我叔當年爲啥不在鄉下蓋屋,而是來走馬買這院子嗎?”
“爲啥?”關捕頭好奇地問。
“我叔志在千里,常說鄉間柴火賤,只怕子孫愚。擔心把家安在鄉下子孫後代住久了會沒出息。還說等哪天我韓家子孫要是爭氣能考舉人、中進士、點翰林,到時不但要回鄉蓋大宅子還要蓋大祠堂!”
“玉財兄果然志在千里,真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啊,惋惜,惋惜!”能聽得出來,潘掌櫃這番話發自肺腑。
韓秀峰又指着堂屋裡的一副字,凝重地說:“永大宗元先文章,山林玉秀仕澤祥;學到思建輝前續,中流登雲家國昌;其實這不是副對聯,而是蒼溪韓氏的字輩。我韓家祖祖輩輩給人佃戶,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以前添丁名字是亂取,阿貓阿狗,大娃二娃,想到啥叫啥。
我叔有一次隨大老爺去蒼溪辦差,見有一個韓氏宗祠,見到這排了幾百年的字輩,如獲至寶,當即改名爲玉財,我和我那三個哥哥也就成了秀字輩,連我爹都改名叫韓玉貴。或許會有人笑話他是在亂認祖宗,但我曉得他是想給我韓家添點底蘊,想讓我韓家變成書香門第。”
一想到韓玉財後來把好好一個家折騰成這樣,關捕頭就忍不住罵道:“他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韓秀峰像是沒聽見一般,帶着幾分歉疚地說:“我叔膝下無子,我那三個哥哥又不識字,只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可惜我兒時不懂事,只曉得玩耍,不曉得他的良苦用心。雖念過幾年書,認得幾個字,卻沒能考取個功名。想想真愧對他,愧對列祖列宗。”
“四娃子,別自責,功名哪有那麼好考的,況且你已經很用功很爭氣了。”關捕頭拍拍他胳膊,眼神中滿是慈愛。
“相比我叔,我還不夠用功。”韓秀峰坐回原位,像變戲法似的從匣子裡取出一張蓋有官府大印的公文,小心翼翼放到衆人面前:“剛纔潘叔問我在衙門當那麼多年差,怎可能攢不下銀子?潘叔說得對,在衙門幹那麼些年,要是攢不下幾百兩,我韓四更愧對我叔。”
“這是捐官的執照,你捐官了!”潘長生認得幾個字,看着公文頓時傻了眼。
“對,不過這幾十兩捐的不是官,只是捐了個監生的出身。”韓秀峰又從匣子裡取出一張“照實收”的戶部執照,不緩不慢地說:“這份纔是,這是道光二十九年我幫自給兒捐的九品候補巡檢。沒本事考取功名,只能捐個官,也算替我韓家爭口氣。也正因爲捐了個官身,直至今日我依然只是個幫閒的清書。”
“潘掌櫃,實不相瞞,這事我也是今天才曉得的。”關捕頭生怕房契地契和捐監捐官的戶部執照被風吹跑,小心翼翼放回匣子,擡頭道:“去年戶房的常瘸子回鄉,空出一個缺,缺底只要五十兩!做在冊的經書總比幫閒的清書強,我問四娃子錢夠不夠,不夠要不要幫着湊湊,結果他硬是沒頂這個缺,爲這事我還發了一通脾氣,沒曾想他早幫自給兒捐了官。”
“啥叫缺底?”潘長生好奇地問。
潘掌櫃解釋道:“縣衙六房共有多少在冊書吏是有定數的,一個蘿蔔一個坑,不給錢誰會把缺讓出來。”
潘長生想了想,又回頭問:“韓四,衙門既然有缺,你又不是買不起,爲啥不頂這個缺?”
“有功名的都不能做書吏,何況是官身。”韓秀峰不想再給他解釋衙門裡的規矩,回到還債的話題:“潘掌櫃,您當時敢借兩千兩給我叔,那是相信我叔被璧山正堂聘爲錢穀老夫子就能把這筆銀子賺回來。可惜我叔運氣不好,碰上個短命的縣太爺。不過您的銀子也沒打水漂,我叔雖不在了但韓家還有我,您說我要是能補上巡檢這個缺,一年能賺多少銀子,能不能幫我叔把借的銀子連本帶息還上?”
潘掌櫃一直很羨慕當官的,竟心馳神往地嘆道:“千里做官只爲財,且不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我們巴縣正堂,不貪不濫一年也有三萬。巡檢雖然只是九品,在體制上雖沒州、縣等掌官之官尊貴,但要是能補上缺,這兩千兩對賢侄而言還真不是事。”
韓秀峰拍拍木匣子,笑道:“潘叔,我打算過段日子去京城投供,參加吏部掣選,您能否寬限我幾年,容我補上缺,當上官,賺到錢,再幫我叔連本帶息把您的銀子還上?”
“捐官容易補缺難,賢侄,這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不急,您慢慢想,總之我要是不去吏部投供,不去補缺當官,跟現在一樣靠在衙門幫閒,我叔欠您的銀子恐怕我們全家老小這輩子也還不上。”
潘長生怎麼也沒想到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韓四居然不聲不響捐了出身還捐了一個官,羨慕地看了裝有戶部執照的木匣子一眼,嘀咕道:“一個監生才四十五兩,一個九品巡檢也不到兩百兩,這官我也捐得起。”
韓秀峰迴頭看着他,意味深長地說:“潘兄,你同興當財大氣粗,別說一個九品巡檢,就算四品道臺你家也捐得起。不過你想捐一個監生的出身和一個九品候補巡檢,兩三百兩恐怕不夠,兩三千兩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