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洋人很麻煩,光會晤時的禮節就讓韓秀峰頭疼了一下午。
頭一次正式拜會,而且是代表撫臺、臬臺和幾位道臺,究竟要不要帶點見面禮。見着之後不可能不跟人家打招呼,是作揖,是鞠躬,還是學着洋人踮踮腳摸摸帽檐……想了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賣雞爽又沒回來,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着,韓秀峰乾脆啥也不準備了,就這麼換上件乾淨的青布長衫,叫上林慶遠和楊能格的長隨丁貴,在同樣換上便服的大頭、陳虎等人擁簇下前往英吉利租界。
沒想到剛出門,丁貴就追上來問:“韓老爺,您怎麼穿這一身?我們就這麼去啊?”
韓秀峰停住腳步道:“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穿,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去?”
“您是正五品的監督老爺,自然要穿官服。”想起老爺的交代,丁貴又皺着眉頭道:“再說官老爺出行不能沒出行的儀仗,像您這樣既不乘轎,也不打傘,甚至都不差人在前頭淨街開道,別說會被洋人瞧不起,連那些個刁民也不會把您放在眼裡!”
“你是說我應該回去換上官服,僱頂轎子,再找些人鳴鑼開道?”
“本來就應該這樣,您要是就這麼去,不但會被洋人瞧不起,也會有損我大清國體!”
韓秀峰心想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什麼樣的老爺就有什麼樣的家人,回頭看看正在不遠處巡邏的洋槍隊,低聲問:“丁貴,你曉不曉得這是哪兒,曉不曉得河對岸又是哪兒?”
“曉得,這邊是花旗租界,對岸是英吉利租界。”
“那你曉不曉得洋人的租界我們能來,亂黨一樣能來嗎?”
“韓老爺,您別嚇唬我。”
“我還真不是嚇唬你,這麼說吧,我們差人在租界打探亂黨的消息,亂黨一樣會派奸細打探我們的動靜。更何況我們都是初來乍到,而亂黨的那些耳目卻大多是地頭蛇。我們要是跟你剛纔說得那樣去英吉利領事館赴宴,他們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韓秀峰的安危是小,但我真要是栽在亂黨手裡,那影響的可是平亂大軍的士氣!”
見姓丁的將信將疑,早看他不順眼的林慶遠忍不住來了句:“丁兄,您要是覺得韓老爺這麼去有損國體,那我們就趕緊去僱頂轎子,多找些人,一切按正五品大老爺出行的儀仗來。只是韓老爺的安危不但事關平亂大軍士氣,也事關朝廷的臉面,自然不能以身犯險。要不您換上韓老爺的官服乘轎,我們在後頭走,等到了英吉利領事館,再把官服換回來。”
丁貴雖然囂張但並不傻,可不想死在亂黨手裡,不假思索地問:“我又不是韓老爺的家人,爲何讓我穿韓老爺的官服乘轎?”
“因爲韓老爺身份尊貴,不能以身犯險!”
“韓老爺身份尊貴,自然不能以身犯險。你又是什麼身份,你爲何不換上韓老爺的官服乘轎?”
“我是通譯,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誰幫韓老爺跟洋人交涉?”
“姓林的,你這話什麼意思?感情就你的命金貴,就你不能出事,我丁貴的命一文不值,就算死在亂黨手裡也沒事?”
“丁兄,千萬別誤會,我這全是爲了朝廷的臉面!”
看着丁貴想發作又不敢當着附近那些巡邏的洋人發作的樣子,韓秀峰輕描淡寫地說:“別說了,走吧,就這麼去。我們是去赴宴的,又不是正式拜會,用不着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想到老爺在京城赴宴時也不穿官服,只是僱頂轎子或僱輛車,丁貴悻悻地說:“差點忘了這是赴宴,韓老爺說得是,跟洋人用不着那麼客氣,用不着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
道署被亂黨佔了,原來在道署當差的那些胥吏、衙役並沒有死在會黨手裡。劉麗川那會兒率人衝進道署時,甚至都沒爲難他們,所以他們不但逃出了城,而且前些天又聚集在
“賣雞爽”手下。
現在巡撫大人到了,“賣雞爽”不但不能再做道臺,還得跟新任縣太爺孫豐一道招募青壯幫同大軍攻城,那些胥吏差役一個比一個精明,豈能不曉得打仗會死人的道理,不敢再跟“賣雞爽”後頭了,全跑去拜見新任道臺。
楊能格正爲手下無人可用愁,不但一個不落的全收下了,而且讓幾位幕友詳加詢問會黨的情況,確認會黨不但往租界派了許多耳目,還頻頻聯絡那些不法洋商,購買洋槍洋炮火藥和糧油等軍資,立即召見前來投奔的刑房老吏和那幾個本地的班頭,命他們召集可靠的人手,喬裝打扮去租界捕拿亂黨,每拿獲一個亂黨賞銀五兩!
巡撫大人帶來那麼多官兵,而且大軍剛到就打了一勝仗,刑房老吏顧阿福和那些衙役覺得會黨蹦躂不了幾天,豈能錯過這個發財的機會,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摩拳擦掌準備打幹一場。
打發走那些胥吏差役,楊能格看着前來拜會的喬松年笑道:“健侯,看見沒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喬松年很清楚去租界拿人不是一件小事,可想到他正在興頭上,要是反對真可能會被他扣上頂喪權辱國的大帽子,只能笑道:“每拿獲一個亂黨就賞銀五兩,他們怎會不用命。只是這銀子從哪兒來,他們要是連累無辜怎麼辦?”
“健侯,有你在我還用擔心銀子嗎?”楊能格反問了一句,又胸有成竹地說:“至於那些胥吏差役會不會連累無辜,你大可放心。我只是命他們去鎖拿亂黨,只要活的不要死的。他們拿的究竟是亂黨還是無辜之人,到時候詳加審問便水落石出。”
喬松年心想等那幫胥吏差役把人送到你這兒,就算是無辜的也會先屈打成招,不過這些話只能放在心裡,乾脆說起銀子的事:“楊大人,您剛纔說有下官在就不用擔心銀子,着實讓下官汗顏。”
“健侯,你這話什麼意思?”
“楊大人,說出來您或許不信,我松江府的府庫裡現而今是空空如也,大軍的糧餉都不知道該怎麼支應,都不曉得該怎麼跟糧臺交代。協濟道署,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看着楊能格不快的樣子,喬松年又拱手道:“實不相瞞,下官就是因爲這事來求見大人的。”
“健侯,這麼說你是來找我要銀子的?”楊能格緊盯着喬松年問。
“楊大人,您初來乍到,哪會有銀子!”
“我以爲你不知道呢。”
“下官知道您這兒沒銀子,但下官知道哪兒有銀子。”
“哪兒有?”楊能格下意識問。
“江海關有稅款,英吉利、法蘭西兩國商人之前欠的稅款和英吉利、法蘭西兩國領事這些天代課的稅款,加起來少說也有二三十萬兩。您臨危受命與洋人交涉,要是能把稅款要回來,那還用擔心銀子嗎?”
松江府雖富庶,但稅賦也高,何況嘉定、青浦等縣和川沙廳剛被亂黨佔過,楊能格並非蠻不講理之人,很清楚喬松年確實拿不出銀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與洋人交涉的事,本官正在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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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楊大人,您打算怎麼跟洋人交涉。”
“洋人公使和領事下午不是差人送來請帖,要請撫臺、臬臺和本官去吃酒嗎,本官已命江海關監督韓秀峰代爲赴宴,並讓他帶去了本官的親筆信。”
“楊大人,這麼大事韓秀峰能辦得了嗎?”
“辦得了辦不了,先辦着看看。”楊能格一邊招呼喬松年坐,一邊笑道:“何況讓他帶去的只是幾封信,並非我蘇鬆太道的公文。要是洋人看了信還不歸還稅款,明日本官再移文交涉。”
喬松年很想問問他爲何不去跟洋人,但想得自個兒也不願意見洋人乾脆不問了,正不曉得該怎麼往下說,楊能格突然想起件事:“健侯,洋人既然聲稱要’嚴守中立‘,說什麼兩不相幫,那他們爲何還請撫臺、臬臺和本官去吃酒?”
“下官估摸着洋人雖嘴上說兩不相幫,其實心裡還是覺得朝廷纔是正統,無論髮匪還是城裡的那些亂黨成不了氣候。”
“算他們還有點眼光,髮匪也好,城裡的那些亂黨也罷,被剿滅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們既然曉得,又爲何打着兩不相幫的幌子左右逢源?”
“稟楊大人,下官以爲洋人唯利是圖,那些洋槍洋炮和火藥等軍資可不是白送給髮匪和城裡那些亂黨的,而是高價賣給髮匪和亂黨的。既然有利可圖,這買賣他們爲何不做。”
“就圖財?”
“十有八九。”
“如果只是圖財倒也好辦,髮匪也好會黨也罷,他們又沒聚寶盆,搶掠的那點銀子終究有花光的那一天。等髮匪和會黨的那點銀子花完了,那些個唯利是圖的洋人自然不會再賣洋槍洋炮給他們。”
“楊大人所言極是。”喬松年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林鳳祥和李開芳率領的兩萬多廣西老賊已經殺到直隸了,西犯的長毛也已經殺到了南昌城下,真不曉得朝廷能不能堅持到長毛和會黨把銀子花光的那一天。
楊能格不曉得喬松年在想什麼,又搖着扇子喃喃地說:“‘賣雞爽’挾洋自重,洋人一樣可能挾寇自重。換言之,洋人既聲稱兩不相幫,那今晚就可能既邀請我們,也邀請劉麗川等匪首。”
喬松年楞了楞,沉吟道:“還真有這可能。”
“洋人真要是也邀請了劉麗川等匪首,那就看韓秀峰的了。”
“楊大人,此話怎講?”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若洋人也請了劉麗川等匪首,他韓秀峰當效班超將其格殺,就算功虧一簣血濺五步也不枉爲一樁美談!”
喬松年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番話,暗想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不一樣食君之祿要分君之憂,既然曉得洋人有可能邀請劉麗川等亂黨,你爲何不去效班超殺虜事流傳千古?
不過這些話依然只能放在心裡,只能暗暗祈禱韓四千萬別碰上劉麗川等亂黨,要是碰上卻什麼都沒做就這麼回來了,姓楊的十有八九會具折彈劾。同時暗暗打定主意,今後一定要跟姓楊的敬而遠之,不然就算沒被他給坑死,也會被他和跟他交好的那幫空談誤國的清流的吐沫淹死。
讓他更哭笑不得的是,楊能格竟越想越不放心,竟起身道:“關成,你趕緊去英吉利領事館找丁貴,不認得路就趕緊找個熟悉英吉利租界的嚮導。”
“老爺,找到丁貴之後呢?”一個家人跑過來問。
“讓他轉告韓監督,要是洋人也邀請了劉麗川等匪首,當效班超將其格殺於當場,絕不能讓劉麗川等匪首活着回城!”
“遵命,小的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