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壽身子一顫,面色有些蒼白,擡頭看向劉協,蹙眉反問:“陛下,自回雒陽以來,妾身可曾出過宮禁?”
劉協默然。
伏壽又問:“大將軍可曾出入宮禁?”
劉協還是默然無語。
“敢問陛下,既是兩不相見,私從何而來!”
伏壽冷笑一聲,心中極爲憤怒,她性情剛烈,劉協污衊她自己倒沒什麼,因爲她心中有私,但她不能害了張遼,讓張遼揹負惡名。她心慕張遼,但那是單方面的,張遼此前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私情根本談不上!
而且伏壽對張遼除了那種心慕的感情,更有感恩和尊敬,劉協如此沒有底線的污衊真正激怒了她,所以她的言辭也毫不客氣,帶上了譏諷和鄙夷之意。
面對伏壽的質問,劉協有些難堪,惱羞成怒之下,叱罵道:“雒陽無之,在關中霸陵汝與他相處數日,在河東郡一年之期,未必無之!”
伏壽聞言,怔怔的看着劉協猙獰的面孔,驀然無由的笑了兩聲,旋即淚如雨下,目光黯淡,心如死灰。
她十三歲入宮,被立爲皇后正是在李傕、郭汜掌權之時,那時形勢兇險,她與少年劉協在危難中扶持相守,只想着做個賢德皇后,輔助劉協中興漢室。可是在隨後的大亂中,她因將飯食讓給劉協而虛弱生病,卻被劉協拋棄在霸陵,又被亂兵包圍,意圖侮辱,那是她一生中最惶恐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那時候她才感受到自己纔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甚至後來不知多少次夜裡她都被那場噩夢驚醒,渾身發冷。
而危急關頭張遼的出現,成爲她這一生最觸動的時刻,這也是她與張遼接觸不多,卻無法控制的生出了思慕之情的緣故,或許對張遼而言,她只是個小姑娘而已。
如果霸陵之事對她與劉協是一個裂隙的話,那隨後劉協莫名其妙的疏遠,那些忘恩負義的行爲,讓曾經相濡以沫的感情在兩人之間漸漸淡漠,只剩下名分。
實際上她心中一直對劉協是有愧的,對張遼的感情無法控制,對劉協的愧疚也難以消除,她的心中始終充滿了痛苦和煎熬,所以一病數月,幾乎香消玉殞。後來張遼派貂蟬送來密信,令她心中歡喜,加上左慈用藥,病體漸愈。即便在此事之後,她也只是暗自喜歡,並無他想。
她是皇后,註定了一生都留在宮禁之中,她從來不貪戀後位,只想着淡淡的在宮中過完一生,或是某一日緣相思而病死,而絕不逾矩。
也正因爲對劉協心懷愧疚,所以她明知董貴人或是董承下藥害她,卻沒有告知劉協,因爲如今董貴人懷了劉協的龍種,這是漢家血脈的延續,是她現在做不到的。她與劉協感情消亡,希望董貴人能夠代她與天子相守。
但直到如今,直到眼前劉協說出如此言語,伏壽才知道,那個曾經戰戰兢兢、聰慧善良的少年早已消失,或許聰慧猶在,但善良……呵呵,如此惡毒的污衊,只讓她看到了被權力腐蝕後的扭曲。
天家無情,或許大多的天子最終都會如此罷,在朝堂的勾心鬥角和權力爭奪中漸漸失去純真,成爲孤家寡人,無情寡恩,唯我獨尊。
而更多的天子則會被不斷矇蔽,因爲有太多貪慕權力的小人圍在天子身邊,讒言圍困,三人成虎,沒有堅定的心境和老道的權謀,只會行昏聵可嘆之舉,在伏壽看來,劉協着手對付張遼,就是一步步在走向滅亡,因爲她知道張遼真的很厲害,而劉協還是太稚嫩了,偏偏劉協看不到這一點,被董承等奸臣蠱惑,加上曾經在董卓和李傕時期的壓抑,一朝能夠釋放出來,就失去了理智。
而且伏壽此時真的看出來了,劉協就是認定了她與張遼有私,或許是因爲張遼平時行事太有分寸了,劉協找不出多少罪名,只能千方百計強加罷,這是要犧牲自己了。
如此情形,她再辯駁也是無用,想到這一點,伏壽心中的憤怒反而消失,面容轉爲平靜,看着劉協,淡淡一笑:“陛下爲人君,大將軍不過臣子,難道陛下自認尚不如臣子乎?連皇后也要跟隨大將軍……呵呵,如今陛下非要給妾身強加罪名,自求侮辱,遺笑天下,妾身不能阻止,那妾身便與大將軍有私,。”
“賤人!”伏壽這般平靜的姿態反而令劉協更加暴怒,大罵一聲:“與張遼有私,更要害朕!”
伏壽蹙眉,不知劉協從哪裡又給他加了個罪名,卻見劉協大步走向衣櫥,猛然打開,伸手摸索了兩下,竟從裡面竟取出一物,看了看,狠狠的拋在伏壽麪前,厲聲道:“賤人!安敢行巫蠱之事,詛咒於朕!”
伏壽看劉協拋在身前之物,竟是一個布人偶,上面寫着字,赫然正是劉協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巫蠱之禍!伏壽心中瞬間只閃過這一個念頭。
巫蠱相傳是以人偶詛咒他人的邪術,最令人駭然的就是武帝晚年時的巫蠱之禍,導致衛子夫皇后、太子、大將軍衛青之子、丞相公孫賀全部被夷滅全族,受株連者多達數萬人,京師震恐!
如今竟然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做沒做伏壽心裡自然清楚,她突然想起今日午時,殿中宮人曾整理過衣櫥,又是陰謀麼?
伏壽身心滿是疲憊,看着神色猙獰的劉協,神情平靜的道:“陛下爲皇帝,妾爲皇后,本是俱榮俱損,陛下不存,妾身亦亡,豈有加害之心,且巫蠱之術,本是虛妄,妾不信之,何由用之,陛下若不信,妾自會赴死,只望陛下心懷仁慈,莫要牽連無辜。”
“休要狡辯!”劉協此時看着那個人偶,鏗的拔出腰間長劍,劍刃直指伏壽胸前,發赤的眼中透射着震怒和怨恨之色:“如此惡毒,暗施巫蠱,必是與張遼通謀,要害了朕,奪至尊之位!”
“大將軍真要圖至尊之位,輕而易舉,又何須通謀於妾身。”
伏壽不去看劉協,而是看着胸前森寒的劍刃,幽然一嘆:“妾死,卻不能死於陛下之劍,使陛下落了惡名,否則妾心難安。”
她不再看胸前那劍刃,徑自起身,正了正衣裳,理了理雲鬢,口中輕聲念着:風雨悽悽……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彷彿又回到了霸陵那一夜,正是風雨淒涼,而她在絕望中看到了那個青年將領,斥退宵小,不懼瘟疫,爲她把脈……
她的素手伸入懷中,摸到了自己病種時他差貂蟬偷偷送過來的那張白紙,嘴裡輕念着上面寫的那句詩,聲音低不可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賤人!尚在作態!”
劉協看着伏壽無視於他,心中極爲憤恨,惡從心頭起,劍刃陡然向前,直刺伏壽胸口。
嗤!
劍刃刺入寸許,劉協手竟有些發軟,再也刺不進去。
鮮血從伏壽胸口留了出來,劉協面色有些猙獰,又有些發白,第一次殺人,心中竟有幾分驚懼,大口喘着氣,握劍的手劇烈的顫抖着。
正好外面一道閃電劃過長空,劉協看到電光下,伏壽蒼白的俏臉上那淡然而毫不畏懼的眼神,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羞憤與戾氣,握緊長劍一咬牙便要再刺,伏壽卻已然後退:“妾身不能死於陛下之手。”
她轉身便向一旁柱子撞了過去。
轟隆隆!
緊隨閃電之後,雷聲滾滾而來,夾雜着一個又驚又怒的聲音:“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