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派使者來幹什麼?
在場衆人,包括劉協,包括這滿朝文武大臣都心知肚明,劉協當初的做法,說實話,無論是這公卿大臣,還是那些武將,都有股解氣的感覺。
但如果真的深究這件事的話,匈奴人那邊還佔着些理,本來嘛,不管怎麼作惡,道理上,匈奴人是來幫忙的,結果幾乎全軍覆沒不說,活下來的也被搧掉了,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本就是很難忍受的事情,更何況,隨着南匈奴日漸恢復元氣,聲音也逐漸會大了起來。
如果沒有這場災禍,沒人會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就算佔理又怎樣?武帝之後,大漢朝何時和他們講過道里?但偏偏匈奴使者就在這個點兒過來,剛剛經歷了一場災禍的大漢朝,無論是劉協還是楊彪這些臣子,都很清楚,現在絕不是招惹匈奴人的時候。
劉協跪坐在桌案之後,手指輕輕敲擊着桌案沒有說話,一衆大臣此刻也是心思各異,一時間,滿堂寂靜,直到匈奴使者的到來。
一名身高八尺,膀大腰圓,蓬鬆着一頭亂髮的男子昂首闊步,隨着一名侍衛大步走進了未央宮中,見到劉協,雙手抱胸,深深地彎下腰去,用生硬的官話道:“欒提呼廚泉,參見大漢陛下。”
這一番禮節做的倒是中規中矩,雖說與中土禮法迥異,但態度卻十分真誠,絲毫不像當日去卑那般張狂不可一世,至少朝堂上,不少人對這欒提呼廚泉觀感不錯。
不過劉協、楊彪等寥寥數人,神色反而凝重起來,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匈奴人此番前來,本是佔着道理,本該氣勢洶洶纔對,但此人一上來,卻是表現出極爲卑謙的態度,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一番作態,看似落了下風,實際上,卻是反過來掌握了主動權。
“原來是匈奴左賢王到了,快快免禮。”劉協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親自起身,下堂將呼廚泉扶起來。
他既然收拾了去卑這些人,自然也做好了應付匈奴的打算,對於匈奴也做過專門的瞭解,這呼廚泉,便是當今匈奴單于於夫羅之弟,眼下的左賢王。
“不敢。”呼廚泉順勢而起,向着劉協一禮,粗獷的臉上帶着幾分慚愧道:“小王此番前來,卻是代我兄長,也是當今匈奴單于於夫羅來向陛下爲上次去卑擅自提兵來犯之事獻上最真誠的歉意。”
“無妨。”劉協一臉大度的擺擺手道:“既然朕已經做了處罰,而於夫羅單于也送上了牛羊,這件事情,便就此打住,再提就沒意思了,我大漢泱泱大國,不會與屬國計較。”
想在這裡玩兒以退爲進,那朕就陪你好好玩兒玩兒,劉協心中冷笑,臉上卻是一副如沐春風,不與你計較的神色。
呼廚泉聞言不禁一滯,這大漢皇帝年紀不大,臉皮可真不是一般的厚!
按照呼廚泉的預想,自己這般放下姿態來道歉,大漢皇帝也該將這件事情重新提上來,然後對他們犯下的滔天罪行表示歉意,然後自己自然可以乘勝追擊,加上正好趕上關中大亂,呼廚泉自小便仰慕漢人文化,對兵法韜略也知道一些,他篤定此刻劉協絕不敢貿然招惹匈奴,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只是做夢也沒想到,劉協這麼小年紀就練了一副厚臉皮,自己讓一步,竟然就恬不知恥的壓上來,讓呼廚泉一番算計付之流水。
聽起來,好像是他們佔了便宜一般。
呼廚泉心中發悶,表情也變得不太自然,少頃才擡起頭來,目光重新恢復了光亮,隱隱帶着幾分壓迫感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小王卻有一事不明。”
“但講無妨。”劉協朗聲笑道:“左賢王這般說話,倒是顯得有些生分了。”
“是。”呼廚泉心中氣悶,卻無法表現出來,只得當做沒聽到,聲音漸漸低沉下來:“我匈奴人冒犯了大漢天威,被陛下懲治,小王無話可說,戰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小王不解,那些被陛下俘虜的將士,既然已經被陛下俘虜,何以又要那樣折辱他們?若陛下心中不忿,大可殺了他們,陛下可知,您的那般做法,對草原男兒來講,是最大的羞辱?”
滿朝文武聞言,氣氛頓時沉重起來,這位匈奴的左賢王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始發難了,只是不知陛下會如何解決?若太過軟弱,平白折了大漢的威風,但若太過強勢,挑起胡漢爭端,此時對於關中而言,絕對是雪上加霜,一個處理不好,劉協好不容易恢復起來的一絲元氣,就得折在這裡了。
“左賢王說的不錯,不只是草原男兒,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去勢對任何男人,都是巨大的羞辱。”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劉協大方的點頭應承下來。
不理會衆人的表情,劉協扭頭看向呼廚泉:“但朕今天,想跟你聊聊女人。”
“呃……”呼廚泉本想乘勝追擊,此刻卻不禁嘴角一抽,不滿又不解的看向劉協,好端端的聊什麼女人?
“男人有尊嚴不假,但女人同樣也有女人的貞潔。”劉協看着一臉不以爲然的呼廚泉道:“跟你們草原女人可以被當做貨物一般的地位不同,我中原女子生來嬌柔,幼時有父母疼愛,長大嫁人了,有丈夫疼愛,老了也有兒女孝順,這便是我中原女子。”
“你跟朕將尊嚴,朕今日,便跟你講講我大漢律法!”劉協聲音中,漸漸帶上了幾分威嚴,看着呼廚泉道:“我大漢雖是禮儀之邦,但禮儀只是外在的表現,若無規矩,何來禮儀?而這規矩,便是我大漢律法,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任何人不得逾越,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正是因爲有律法來不斷規範自身,約束行爲,纔會有禮儀之邦的稱號。”
呼廚泉一臉懵逼的點點頭,雖然不懂,但似乎很有道理,他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繼續聽下去。
“我大漢不同於匈奴,男女老幼,在受律法約束的同時,也會受律法保護。”劉協看着呼廚泉,微微邁前一步,朗聲道:“既然今日,你身爲匈奴左賢王這般問了,那朕,便告訴你朕爲何會如此做。”
“在我大漢,淫辱婦女者,重則斬首,輕則施以宮刑。”劉協看向左賢王,朗聲道:“你匈奴南下,塗炭生靈不說,更淫辱不知多少婦女,左賢王只說你匈奴勇士尊嚴如何,但朕且問你,那些被你匈奴稱之爲勇士的人,在我大漢境內,犯下了不止一樁淫辱婦女之案,朕念兩國邦交,不忍重罰,但大漢祖宗律法,也不能輕違,小懲大誡,本是好意,朕已經既往不咎,甚至容許匈奴以牛羊換回你們的勇士,但今日左賢王前來,卻揪住此事不放,朕不知究竟是何道理?”
“但那是大漢律法,與我匈奴何干?”呼廚泉此刻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惱怒道。
“這話不免有些可笑。”劉協看向呼廚泉:“當年匈奴被鮮卑人擊潰,無處容身之時,乃我朝先烈憐憫你我邦交,讓出河套之地於匈奴休養生息,自那時起,匈奴自願南復,爲我大漢屬國,朕所言可對?”
“不錯。”此事天下皆知,便是匈奴人自己也得承認,呼廚泉根本無從反駁。
“既然是屬國,入我大漢疆界,卻不尊我大漢律法,不但視我漢民性命如草芥,更視我大漢律法如無物,朕十分好奇,匈奴究竟是我大漢朝屬國,還是我大漢上邦,怎麼朕覺得,你匈奴人是來巡視自己領地的?”劉協挑眉道。
“小王無知,還望陛下恕罪,此事卻是我匈奴有錯在先。”呼廚泉連忙行禮道。
楊彪與丁衝、鍾繇相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的笑意,這呼廚泉雖然有些氣魄,但終究是化外之民,從一開始想要發難,就被陛下牽着鼻子走,看起來劉協似乎句句在理,有理有據,但實際上根本就是玩兒了一招乾坤大挪移,將原本兩國邦交的問題,硬生生給拉到了大漢朝律法上面。
你匈奴人跑到我大漢的地盤兒上犯了事,然後念於兩國邦交,從輕發落,然後再罰你一些財貨,算起來,不但無怨,反而有恩,你們應該感激纔對,根本沒有立場跑來發飆。
道理上來講,這話沒毛病,至於此事的源頭,卻被劉協輕描淡寫的揭了過去,就算是楊彪等人,也不由得對劉協這番避重就輕,談笑間將一場可能引起兩國爭端的事情給揭了過去的本事心生敬佩,至少換成他們來,未必能處理的這般舉重若輕。
“之前朕已經說了,此事就此揭過,朕金口玉言,既然說了既往不咎,便絕對不會再咎,左賢王不必再爲此事多禮了。”劉協伸手扶起呼廚泉,微笑道。
“多謝陛下。”呼廚泉連忙行禮,站直了身體,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人家都大度的不追究了,此刻他再糾纏不清的話,就有些小氣了。
呼廚泉有些赫然道:“其實小王此番前來,除了向陛下請罪之外,還有單于交代的一件事情,請陛下務必答應。”
雖然一開始不是真的要請罪,但話已經說出去了,沒發成彪,此刻自然也不好再改口,只能打碎的牙往肚子裡咽。
“哦?不知是何事?”劉協臉上保持着微笑。
“我匈奴單于,久慕中原文化,想要效仿先輩,迎娶一位大漢朝公主,讓我兩國親上加親,也避免再產生像之前那樣的誤會,懇請陛下恩准。”呼廚泉真誠道。
“你是說……”劉協目光看向呼廚泉,目中寒光閃爍:“和親?”
“不錯,就是和親!”呼廚泉肯定的點了點頭道:“陛下之前說的雖然有理,但不瞞陛下,這件事,單于十分憤怒,畢竟單于不是太瞭解大漢律法,更是聚集了十萬匈奴勇士進入直道,小王擔心因此壞了兩國邦交,是以特地向單于請命,前來說項。”
此言一出,包括劉協在內,所有人面色都不禁變了,如果說之前還是禮的話,在呼廚泉沒有達到預期目標之後,此刻卻是在赤果果的威脅了。
劉協心中一悶,儘管已經有了準備,但當呼廚泉就這麼大大咧咧的跟他擺明車馬,以勢相逼的時候,劉協還是感覺心裡有些發沉。
關中兵馬不少,縱使連翻兵變內耗之後,若說兵力,如今關中也有十萬雄兵可用,這也是劉協之前不在乎匈奴態度的原因。
但此刻,剛剛經歷了一場天災,劉協真不想打這一仗。
刀兵一起,戰火是否會從直道蔓延到關中且不說,單是如今關中的局勢,劉協不可能將所有的兵力都調來去對付匈奴,如今關中經歷天災,正是大亂之際,這些兵馬,有大半要用來維持或者說鎮壓地方秩序,此時此刻,莫說十萬雄兵,劉協估計,就算是三萬兵馬他都無法湊齊,怎麼打?
就算真的打贏了,這關中還能剩下什麼?
雖然呼廚泉話語中未必沒有虛張聲勢之嫌,但劉協身爲一國之君,卻不能拿這種事去賭。
“和親之事,自古有之,你我兩國相交數百年之久,其間和親也不在少數,單于所提之事,不過分。”劉協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臉上笑容依舊,但熟悉他的衛忠卻能感受到那溫煦笑容的背後,所蘊含的無邊怒火。
“那陛下是答應了?”呼廚泉笑道。
“不忙,茲事體大,朕需要跟諸位公卿商議由哪位公主來和親。”劉協看向呼廚泉道:“而且就算定下了,在來年開春之前,公主也是不能嫁過去的。”
“這卻是爲何?”呼廚泉皺眉道。
“公主遠嫁,對我大漢來說,可是大事,必須隆重,朕需要爲公主備好足夠的嫁妝,選定黃道吉日,才能送公主出行,而冬季,按照我們大漢的風俗,是不宜嫁娶的。”劉協淡然道。
“小王不懂,敢請陛下解惑。”呼廚泉沉聲道。
“所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冬天婚嫁,會折了夫家的福運,我大漢公主既然要遠嫁,自然希望能夠長長久久,可不希望折了夫家的福運。”劉協張口胡扯道。
“呃……陛下所言,甚是在理,只是不知陛下準備嫁哪位公主。”呼廚泉在這方面完全是被劉協忽悠着走,不明覺厲。
“這個……朕還沒有想好,左賢王不妨且先回去,讓匈奴單于稍安勿躁,朕很快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劉協微笑道。
“既然如此,那小王可否就留在這長安城中,聽聞長安城不久之後,將有一場盛事,陛下要聚集大漢最強的勇士爲將,正好,小王也帶來了幾位我匈奴勇士,到時候說不得,要見識一下大漢勇士的勇武,還望陛下恩准。”呼廚泉微笑道。
“那向匈奴單于彙報之事……”劉協皺了皺眉,有些不悅,卻也不好表現出來。
“陛下不必擔心,小王會讓親信前去將消息彙報給單于,想必單于知道陛下誠意之後,不會立刻大動干戈。”呼廚泉微笑道。
“也好,丁侍郎。”劉協點點頭,望向丁衝道。
“臣在。”丁衝聞言,連忙上前幾步,躬身道。
“你去安排左賢王一行人。”劉協微笑着看向呼廚泉道:“長安剛剛經歷了一場禍事,如今條件簡陋,還望左賢王莫要見怪。”
“陛下放心,我們草原的男兒可不像漢人這般柔弱。”呼廚泉大笑着跟着丁衝叫來的一名侍衛離去。
劉協重新跪坐在桌案之後,看着呼廚泉的背影,面色漸漸變得陰沉下來。
“陛下。”楊彪上前,猶豫了一下道:“我朝自先帝之後,諸位公主早已出嫁,如今只餘一位萬年公主,此次和親……”
“朕……”楊彪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劉協粗暴的打斷,目光在羣臣身上掃過,劉協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不想和親,也不願和親。”
羣臣聞言,相顧無言,何止是劉協,在場衆人,誰願意跟匈奴和親,若是強盛時期的匈奴也就罷了,但如今的匈奴,不過是在與鮮卑爭奪草原之中的失敗者,說白了,就是漢朝放在北邊,爲大漢看家護院的一條看門狗,有什麼資格跟大漢和親?
但形勢比人強,眼下若不和親,就要開戰,一旦開戰,糧草、軍餉必不可少,但如今的朝廷,哪來的多餘糧草跟人開戰。
看着劉協,楊彪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他相信,劉協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算了,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朕已經跟他拖延了幾個月,朱雋。”劉協吐了一口濁氣,開口道。
“臣在。”朱雋上前一步,躬身道。
“儘快給朕打探出匈奴大軍的正確方位。”劉協看了一眼面色微變的衆臣,微笑道:“諸位放心,朕知道輕重,不會貿然用兵,但至少,該知道那呼廚泉所言,是否實言纔對。”
“陛下英明。”衆人聞言,不禁鬆了口氣,對於這位少年陛下,他們還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