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嘆道:“錢相今日前來告知,陳某領情,我以爲錢相從之前京城民亂之事後,已經對我心存疏遠,今日方纔知道,是子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這事,錢相還真不能進宮勸諫,陛下用意已經很明白,那就是要借多鐸之手,削弱吳爭手中實力,甚至……滅了吳爭,一勞永逸,解朝廷、宗室後顧之憂。”
錢肅樂木然而立。
陳子龍繼續道:“而周思敏之事,細究起來,陛下也無錯。周奎出賣陛下於生死關頭,按律,當族滅……周思敏不冤。”
錢肅樂木然而立。
“錢相,這事……就靜觀其變吧。”陳子龍嘆息道,“說心裡話,陳某也不認同此時發動,可吳爭確實威脅到了皇權,不管他反不反,有沒有異心,他手中的實力只要存在,陛下就死不踏實……錢相應該能想通的。”
錢肅樂終於開口,他眼神有些遲滯,“首輔可有想過,如果不是吳爭北伐收復應天府,何來義興朝?首輔怕也還受着韃子牢獄之災吧……內耗,無休無止的內訌,大明朝就這麼亡了,首輔還不明白嗎?大明朝不是亡在韃子手裡,而是亡於內訌!”
陳子龍臉色有些陰沉起來,“錢相是在指責本輔?陳某一心爲了宗室、爲了朝廷,換來的就是錢相這種無謂的指責嗎?他吳爭是臣,不是君,以臣子掌寶器……當誅!”
錢肅樂呆滯的眼神靈活起來,他怒道:“可毀了吳爭,義興朝等於自斷一臂!”
陳子龍懟道:“錢相莫要忘了,收復應天府不是他吳爭一人之功!那是由千千萬萬的明人用性命光復的,僅他吳爭一人,就可竊據全功嗎?”
“可沒有吳爭,南邊就如同一盤散沙……首輔別忘了,弘光朝時,百萬大軍數日之間,轟然崩潰……。”
“放肆!”陳子龍厲喝道,“陛下初登大寶,朝堂令清政明、人才濟濟……錢相莫要以爲,沒有他吳爭,義興朝就不能與清軍對抗了。若有朝一日,需要陳某率軍與清軍交戰,陳某亦可身先士卒……陳某若貪生怕死,錢相不妨從陳某背後捅我一刀。”
話說到這份上,誰也說服不了誰。
無法說服,何須贅言?
錢肅樂默默地拱手而退。
陳子龍鐵青着臉,也沒有開口相送。
……。
世間事,最痛苦的怕不是信念的崩塌。
而是信念崩塌時,發現自己已經,老了。
老到自己不想、無力去重新塑造自己的信念。
錢肅樂的信念沒有崩塌。
就算他發現事情不該是現在的樣子,他依然認爲皇帝還小,多幹上幾年,就會成熟穩重起來。
做爲忠臣、直臣、諍臣,就該無畏地直諫。
於是,錢肅樂換衣備車,入宮!
……。
朱慈烺召見了廖仲平。
廖仲平已經是京衛都指揮使,除了宮中禁軍,整個應天府的軍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說是熾手可熱,一點都不誇張。
好在廖仲平這個人一向低調,也非常忠心。
就算新君朱慈烺,也非常看重廖仲平。
“廖愛卿可知今日朕召你進宮,所爲何事?”朱慈烺和顏悅色地問道。
廖仲平正容、拱手、揖身道:“回陛下話,想來是爲了臣率軍南下增援鎮國公之事。請陛下放心,臣定馬不停蹄,儘早趕到紹興府,協助鎮國公擊退來犯之敵。”
朱慈烺笑容不減,但語調卻與臉上笑容格格不入,“廖將軍以爲,鎮國公麾下四萬北伐軍,無力阻擋區區來犯之敵?”
廖仲平聞聽一愕,低頭道:“臣愚鈍,還請陛下賜教。”
朱慈烺起身上前,走到離廖仲平三尺處站定,“鎮國公,善戰之人,手下四衛,虎狼之師,朕派你去,只是爲了致意鎮國公,朝廷的態度,而不是讓你去搶功。朕還沒昏庸到與一個臣子搶功的地步。”
廖仲平一直低着頭,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聽着。
“朕要你去了之後,在嘉興府滯留幾天,看鎮國公是否可以獨立退敵,再決定是否增援。”
廖仲平問道:“敢問陛下,臣如何判斷鎮國公是否可以獨立退敵?”
朱慈烺明顯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看來傳言不假,廖卿家果然是個實誠之人。”
廖仲平道:“謝陛下誇讚。”
這下朱慈烺真接不上話了,傻子都能聽出自己話中的調侃意味,可廖仲平竟生受了。
朱慈烺喟然一嘆道:“朕在想,這次該不該派廖將軍前去了。”
廖仲平道:“臣悉聽陛下安排。”
朱慈烺想了想道:“罷了,換成別人,朕還不放心呢。這樣,你就囤兵於嘉興府,待紹興府失守之後,再率軍進杭州府……朕有一封書信,你轉交於張國維,之後該怎麼做,朕會派人傳令於你。”
廖仲平沒有絲毫猶豫,應道:“臣遵旨。”
看着廖仲平的背影遠去,朱慈烺微微嘆息了一聲。
這時,一個內侍進來,湊近朱慈烺輕聲嘀咕了幾句。
朱慈烺面色頓時大變,他猛地一拍御案,罵道:“好個狗奴!”
在殿中來回走了幾圈,朱慈烺大聲道:“擺駕柔儀殿。”
……。
“來人,將這狗奴拿下。”朱慈烺駢指,指着鄭叔大喝道
朱媺娖面對着突如其來朱慈烺的憤怒,心裡一下子就醒悟過來。
定是自己宮中,有了朱慈烺的眼線。
可這時已經來不及想了,朱媺娖屈膝跪在朱慈烺的面前,懇求道:“陛下息怒,放過鄭叔。”
“你叫他鄭叔?”朱慈烺憤怒地罵道,“一個狗奴,也配稱叔,拖出去亂棍打死!”
朱媺娖一聲悲鳴,“陛下……皇兄……哥——。從北到南,數千裡地,都是他陪着我,保護我……他就是我的親人,哥,你放過他好嗎?”
“長平,那是他的本份……可今日宮內宮外,暗通款曲,就不是本份了。”
束手就縛的鄭叔突然呵呵笑道:“陛下說得沒錯,確是奴的本份,好在長公主殿下如今已經安全,沒有了老奴也不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