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墮落

沈致遠怎麼也不明白,錢謙益竟會與錢翹恭一道進來。

在沈致遠心裡,錢翹恭是個剛正不阿之人,這種人嫉惡如仇,原本該見着錢謙益就一巴掌拍死,哪會一道來見自己?

這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沈致遠帶着一絲戲謔的表情,斜眼看着錢翹恭。

這眼神似乎在說,小錢啊,你墮落了!

錢翹恭臉色木然,他看得懂沈致遠眼神中的奚落,甚至,錢翹恭自己都在恨自己。

可錢翹恭沒辦法,是真沒辦法。

正因爲他是個正人君子,才無法以敵對陣營的立場,去“招呼”錢謙益。

是,錢謙益叛國投敵,在義興朝任戶部尚書一職時,害死了許多無辜民衆,更差點將義興朝連窩端了。

可誰都能處置錢謙益,唯有錢翹恭不能,至少,錢翹恭是這麼認爲的。

這話得從錢翹恭幼年說起。

大明朝末年,東林黨幹翻了閹黨,由此“一枝獨秀”,霸佔朝堂。

東林黨何許人也?

江南人居多,尤其是南直隸各府,佔了七、八成。

錢謙益就是東林黨魁首之一。

也就是說,江南仕子,但凡想要搏取一份功名,那就得往東林黨裡鑽,至少得掛上一些關係,否則,不用說十年寒窗,就算再多個十年、二十年,也就一個秀才到老了,俗稱老秀才。

錢翹恭的爹,也就是吳爭的正經岳父大人錢肅樂,那也不能免俗,倒不是說錢肅樂是東林黨人,而是錢肅樂一樣與東林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其中,錢翹恭少年時,被錢肅樂扔到天津衛學習軍事整整三年,也是錢謙益使了勁的,否則,就算錢肅樂進士出身、錢家在鄞縣當地再有勢力,想將子侄關進天津衛不入軍籍,學習正兒八經的軍事,那也是輕易不可能做到的。

爲此,錢肅樂還讓錢翹恭給錢謙益磕頭,想要入錢謙益的門下。

好在當時錢謙益正是最風光的時候,什麼都不缺,尤其是弟子,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錢,所以,錢謙益把事給辦了,弟子也沒收,權當是白送了錢肅樂一個人情。

當然,這在當時,許多人都認爲錢翹恭失去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因爲當時錢謙益還沒有“頭皮癢”、“水太涼”這兩樁事,他的名聲還是聖賢名聲,就連陳成功,都是錢謙益門下,執弟子禮。

所以,錢謙益也算是幸運的,他在鑾儀將軍府門口,正好遇見了錢翹恭,否則,就憑他現在落魄的模樣,怕是早被多爾袞的親衛一巴掌扇到爪哇國去了。

沈致遠見錢翹恭不接自己的“茬”,也不忍心藉此數落,畢竟還當着東莪及錢謙益的面,還有多爾袞的親衛在。

於是沈致遠不動聲色地招呼着二人,去了他的書房。

“有額駙招待二人,那我且失陪了。”東莪非常識趣,她隨同進了書房之後,便微笑着告罪退去。

此時書房就沈致遠三人,門一關,沈致遠就沉下臉了,“說說吧,這是怎麼回事?誰不好帶,帶一條狗進來……我都嫌腌臢,髒了我的宅子!”

這話非常犀利,饒是錢謙益這些日子已經嚐盡了世態炎涼,也不僅面紅耳赤起來,不過他終究沒有了火氣,也就是臉變色,卻沒有掉頭而走。

錢翹恭垂搭着眼瞼,悶聲道:“他……來找你的,我只是在門口遇見的。”

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卻讓沈致遠一愣,錢謙益來找自己何事?

這一瞬間,沈致遠突然想起了柳如是,頓時臉色一變。

果然,錢謙益聽錢翹恭這一開腔,等於給他搭了個梯子,於是打蛇上棍,拱手道:“將軍容稟,錢某此來不爲別的,就爲賤內之事……之前賤內爲了吳王,攜小女上京勸說錢某反正,雖被錢某拒絕,但錢某因一時嘴上沒門,泄露了攝政王的密謀……如今,就爲了這事,錢家家破人亡,賤內和小女至今生死不明……。”

沈致遠臉色木然,他的目光不在錢謙益臉上、身上,而是直直地投向窗外。

錢翹恭依舊低着頭,下搭着眼瞼,彷彿沒有聽到一般。

錢謙益繼續道:“既然賤內在爲吳王做事,那就是吳王的人,如今遭遇劫難、生死不明,錢某在京再無可依仗之人,只能前來勞煩將軍……還望將軍援手,錢某必銜草結環、感恩不盡!”

錢謙益這姿態,確實放得很低,先不管他的罪惡,可畢竟是花甲之年。

按輩份算,錢肅樂都得稱一聲“世叔”,何況是沈致遠、錢翹恭這樣的後生晚輩。

儒家嘛,上下尊卑分得極其嚴謹,特別是象錢翹恭磕過頭,有過實質上師徒名份的,那就算師長再有大錯,也不是當學生的可以不敬的。

而沈致遠雖然沒有錢翹恭那般投鼠忌器,可畢竟也是生員出身,讀書人嘛。

錢謙益見二人都不搭理他,來了記“狠”的。

他突然雙膝下跪,重重磕了個頭道:“錢某自知罪孽深重,無意乞殘命……只是妻女無辜,還望將軍看在賤內爲吳王多少出過些力的份上,救其母女一命。”

這下錢翹恭沉不住氣了,他霍地擡頭看向沈致遠,悶聲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沈致遠,我不要求你幫……他,可柳如是你得救。”

沈致遠原本確實硬下心,不想搭理錢謙益,可錢謙益的這一跪,和錢翹恭的幫腔,讓他心中有了不忍。

沈致遠輕嘆一聲,伸手虛引了下,“錢……你且先起來吧。”

錢謙益搖搖頭道:“將軍不答應,錢某便跪死在這。”

這就有些撒無賴了。

沈致遠沒好氣地道:“你當這是杭州府哪……我雖說是鑾儀將軍,可手下三萬新軍早被嶽樂帶走了,也就是個空架子,連二千多的嫡系,都隔在拱北城,聯絡不上……哎——,不是我不想救柳如是,而是真沒辦法,不瞞你說……我與錢翹恭自身難保啊。”

錢謙益看了眼錢翹恭,錢翹恭沉默地點了點頭。

錢謙益知道錢翹恭是個老實人,不會說謊,這下他苦起老臉,涕淚橫流,竟當場嚎哭起來。

這一嚎,讓沈致遠、錢翹恭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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