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排定順序,在豐熙揭曉爲探花之後已經排定,可衆殿試閱卷官多數尚不知曉,李東陽想對弘治皇帝說什麼,可此時朱祐樘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榜眼卷和狀元卷的開彌封上,根本就沒留意他人。
劉健對李東陽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意思是不讓李東陽上前觸黴頭。
“榜眼,南海縣倫文敘……”
隨着榜眼的名字公佈出來,最後的狀元可以說沒什麼懸念了,那篇朱祐樘非常欣賞的狀元卷,原來是出自十三歲的福建寧化縣舉子沈溪之手。
若沈溪是普通考生,那或者衆殿試閱卷官不會有太大意見,但關鍵是沈溪年僅十三,且在禮部會試中因拿到會元而被誹謗爲與鬻題案相關,目前鬻題案尚在審訊中,此時將沈溪定爲狀元必定要引發軒然大波。
“狀元,寧化縣沈溪……”
雖然沒什麼懸念,不過房官還是將最後的懸念揭曉。
按照道理來說,己未科殿試的閱卷工作到此正式結束,可眼下,殿試閱卷官中便有人認爲如此排序極爲不妥,尤其是在殿試前就極力想把沈溪從會試會元位置上拉下去平息士子之憤的三法司負責人,其中又以白昂的態度最爲堅決。
白昂出列上稟:“陛下,寧化縣舉子沈溪年輕無爲,於禮部會試考取會元,已爲士子所詬病,若此番擢爲狀元,無法領衆新科進士之學風,恐爲臣民所仿效,以神童錄爲典範,於教化無益。可將此人降名詔用。”
白昂這麼說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在他本來的觀點中,沈溪年紀輕輕就中了會元,說他沒牽扯進鬻題案都沒人信,可在他見識過沈溪殿試老辣而沉穩的筆鋒後,也知道再說鬻題的事,連皇帝都會引爲笑談,當下只想讓皇帝把沈溪降名。
以目前的情況看,沈溪降爲榜眼已算不錯,而以倫文敘的才學、人品、威望,絕對是狀元的最佳人選。
殿試考卷開彌封之後,才商討將狀元降名,這本不符合規矩。皇帝已經以才學定下了狀元,後又變卦,爲人知曉那還不令天下士子寒心?
可這種潛規則歷朝歷代都有,皇帝也的確有權力規範百姓教化。
就好似這次殿試考題“禮樂之治”一樣,弄個十三歲的狀元出來,會讓地方考官和百姓以爲皇帝喜歡提拔年輕人,未來幾年各級科舉考試中,恐怕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神童”,這是天子治國不想看到的一幕。
朱祐樘聽到白昂的諫言,一時沉默不語,作爲皇帝要考慮的事情遠比普通臣子更加全面,現在降沈溪的名次僅僅他一句話即可,可這畢竟違背了公平公正的原則,作爲帝王是不能讓大臣感覺他有失偏頗的。
朱祐樘算是個虛心納諫的君主,在這種時候他更願意採納大臣的意見,其實也是踢皮球,把事情交給大臣來議論,這樣就算最後有失公允,他也能心安理得,這是衆卿商討出來的結果,朕不過是選擇了採納。
“衆卿以爲呢?”問大臣的意見,幾乎是朱祐樘的習慣,在場的衆殿試閱卷官早就見怪不怪。
降還是不降,難道又要投票表決?
朱祐樘先看了三位內閣大學士,三人皆沒有表態,在這種時候,不表態其實當作是默認帝王的決定,朱祐樘隨後看向三位翰林學士。
跟殿試之前委任閱卷官時的情景大概類似,翰林首先要維護的是學子的利益,不能讓朝廷的歪風邪氣影響到士子的選拔,不能說因爲考生年紀輕輕便要降名次,自古以來就沒有這等規矩。
“陛下。”王鏊站出來,爲沈溪說話,“臣以爲,寧化縣舉子沈溪,既能在福建鄉試、禮部會試連過兩關,其必有過人之能,將來可爲朝廷之柱樑,若因此而降名詔用,恐不能服人心。”
王鏊說完,李傑和焦芳都點頭應是,在此問題上,三位翰林學士可以說是共同進退。
而那邊,三法司的當家人也是同氣連枝,大理寺卿王軾出來道:“降名詔用,莫就不爲朝廷柱樑?此人不過少年,即便點了一甲,仍舊要待數年之後才能委以重任,倒不如將機會,留給更能爲朝廷所用之人。”
王軾的話,就算是三位翰林學士也不好反駁。
沈溪年紀太小,一時半會兒不能外放爲地方大員,最多算是爲未來儲備了個人才,那是否中狀元已無關緊要,就算是個榜眼也算得上是帝王恩寵。
朱祐樘仔細想了王軾的話,點頭道:“那就降爲榜……”
這話說的平淡,稍微帶着一點疑問,可還未等弘治皇帝說完,旁邊便有人舉着笏板走了出來,施禮道:“陛下,老臣以爲如此不妥。”
“哦?”
朱祐樘擡頭打量走出來的馬文升,問道,“馬卿家以爲呢?”
馬文升在七卿之中爲兵部尚書,照道理來說,他的地位應在吏部尚書屠滽之下,但因他平定西北有功,加之又是四朝元老,他在朝中的話語權極高。馬文升道:“一人之用,不至影響士民之教化,一滴渾墨,卻可令清潭蒙污。尚請陛下三思。”
馬文升並未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婉轉地說明這麼做的壞處。
要是在開彌封之前悄悄默默把人給降了,沒人知曉,那也就罷了,現在居然當着朝臣的面,把之前的做出的決定給否掉,還說得這麼振振有詞,你倒是可以心安理得,那士子怎麼想?
外間或者是對沈溪不服氣,認爲他年紀輕輕沒有中狀元的造詣,可在對事不對人的原則下,把已欽定的狀元給降爲榜眼,這會令士子覺得科舉取仕仿同兒戲,連皇帝都可以朝令夕改,如何還有心思學習?
這時候朱祐樘稍微有些下不來臺,若是他在心底覺得沈溪是最佳的狀元人選,也不會問在場大臣的意見,可現在既然問了,馬文升這句話其實是在嗆他,令他不好隨便決定。
此時就需要一個說話有份量的人出來力挺他,而以七卿的地位和聲望,已經起不了這種決定性的作用,只有三位內閣大學士可以出來說這句話,其中又以首輔劉健的話最爲管用。
劉健怎麼說都是三朝元老,察言觀色幾乎是本能,此時他走出來行禮道:“陛下,老臣以爲,既公定寧化縣舉子沈溪爲狀元,當依準,方顯皇恩浩蕩。”
朱祐樘看了劉健一眼,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事情便如此定下來吧。着禮部擬製敕,明日於午朝之時傳臚……”
明朝上朝基本沒早朝,以午朝居多,這說明不但明朝的皇帝懶,連大臣也很懶,夜生活豐富早晨就不容易起來,不跟清朝一樣,大清早天還沒亮就要進宮,皇帝刻薄,連大臣也要跟着遭殃。
經過這一番商討,最終名次終於定了下來,衆大臣行禮之後告退,從殿試開考到如今閱卷排名結束,前後三天時間,衆閱卷官都有些焦頭爛額,尤其是這第三天的排定名次,本是所有工序中最爲簡單的,卻弄出這麼多波折來。
從華蓋殿出來,剛纔還在朝堂上爭論到底該不該保留沈溪狀元位的白昂和馬文升,這會兒已經笑逐顏開,在談一些與朝事無關的私事。
周經快步上前,偶爾搭腔,氣氛融洽。
做朝臣的基本都有覺悟,無論在朝堂上爭得如何面紅耳赤,出來後閒話家常或者風花雪月,一切照舊,不會因意見不同而翻臉。朝堂其實就是一個舞臺,在上面時要把各自的角色演好,私下裡,大家還是朋友。
試想一下,白昂這樣高高在上的刑部尚書,犯得着跟個新科進士計較?
管你沈溪有沒有中狀元,歷朝歷代的狀元,想爬上刑部尚書這等高位難比登天,更何況白昂已經臨近致仕,他只是想堅守好最後一班崗,讓皇帝覺得他是個負責任的朝臣即可。
衆大臣剛出華蓋殿不遠,便見一名詹事府的官員匆匆往東宮那邊行去,見三位內閣大學士和六卿一同出來,這位官員連忙上前見禮。
雖然這位官員僅僅是五品官,不過就連劉健和李東陽也回禮,詹事府負責太子的日常教導,再加上此人又曾爲弘治皇帝的日講官,還是翰林院出身,只要機緣巧合入閣都有可能。再者,此人是成化十七年狀元,名叫王華。
王華這個人在歷史上並不出名,不過他的兒子王守仁可在明朝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筆。
“這不是德輝嗎?”
去年太子出閣讀書,弘治皇帝賜李東陽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負責教導太子,而在此之前,李東陽便跟王華關係良好,當下停下來笑着問道,“要去東宮爲太子講經?”
王華手上拿的正是《詩經》,聽到李東陽問話連忙點了點頭,隨後好奇地問道:“少保這是剛從華蓋殿見完聖駕?”
謝遷與王華關係也不錯,當初王華取貢士還是他錄取的,不過眼下有事在身,只是笑着向王華點點頭便過去了,其他大臣也基本只是打了招呼,很快走遠,唯有李東陽帶着幾分遺憾,嘆了口氣道:“令郎列在二甲第七名。”
王華一聽,臉上並無失望之色,反而很高興,趕緊行禮:“這是小兒的福氣啊!少保何時有空去敝舍,讓小兒親自拜謝少保……”
李東陽對王守仁的欣賞,王華早就知曉,加上這屆會試又是李東陽擔任主考,自己兒子以後得尊稱李東陽爲一聲恩師。能讓內閣大學士做座師,對兒子以後的仕途有莫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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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華宦海沉浮多年,雖是狀元出身,可因爲沒靠山,到現在不過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平日教教太子學問,或者主持順天府鄉試,前途莫測,可若兒子能有李東陽照應,仕途必定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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