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領了皇命出來,當即去見王守仁和胡璉。
此時胡璉已回到城北的中軍營地,張苑略一琢磨,決定先去見資歷老一些在他看來更好說話的王守仁。
王守仁在城中也沒有專門衙門,只是在城南大營以軍帳作爲自己的臨時衙所,得知張苑前來,王守仁並不覺得有多意外。
夜色凝重,王守仁親自出營迎接,張苑臉上帶着一付生冷勿近的漠然,見到王守仁後輕哼一聲,好似眼前的宣大總督開罪了他一樣。
王守仁沒有在外面談話的意思,直接帶着張苑進到自己的帳篷,還未及見禮,張苑便已開始聲討般叱問:“請問對於此戰,王大人覺得自己應該承擔多大的罪責?”
上來便問罪,王守仁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王守仁雖然不及胡璉年長,但在朝中資歷卻深多了,再加上他出自官宦世家,對於官場的規矩遠比一般人明瞭透徹。因此,他並未主動攬責,神色波瀾不驚地回道:“該多少便多少罷!若張公公前來興師問罪,只管將陛下的御旨說明,在下絕不會推搪。”
張苑有些驚異地望着王守仁,但見對方桀驁難馴,突然心裡來了一股火,喝道:“此番出戰,乃是王大人力主促成,如今出了狀況,王大人你實在沒理由開脫,只是現在尚不到問罪時,畢竟這一戰尚未有最後定論!”
“沒有定論?”
王守仁皺眉問道:“莫非陛下又有了新的出兵計劃?”
張苑走到帥案前,堂而皇之地坐在屬於王守仁的位子上,手裡擺弄着帥案上擺放着的一方鎮紙,搖搖頭道:“出兵是不可能了,陛下沒理由在士氣如此低迷時輕言出兵,爲今之計,是要等各路人馬齊聚之後,再說出塞與韃靼人決戰的事情。”
王守仁看着張苑,並不主動接茬,他算是看明白了,這位司禮監掌印是帶着目的而來,只是他暫時沒看懂對方在這裡東拉西扯有何用意。
張苑道:“責任該是誰的就是誰的,白總兵已爲他的帶兵出征失敗承擔了罪責,不過目前此次戰事勝負不明,陛下不好歸罪,只能暫時將白總兵的職位褫奪,讓他好好反省幾天,然後再以最終戰果定奪!”
聽到這裡,王守仁忽然明白對方的意思,張苑一再表示戰事勝負不明,說明皇帝不想將這次的失敗搞得人盡皆知,更很可能要爲此番失利找理由開脫。
對於京官和內陸任職的官員來說,或許對於這種虛報戰果的情況不太瞭解,以前王守仁也不明白其中的彎彎道道,不過如今他已在西北官場混跡了幾年,對於什麼都門清,暗自揣摩道:
“連之前延綏一戰出擊失敗,都能被朝廷宣揚成一場‘大捷’,此番還是陛下親自披掛上陣,又怎會輕言失敗?其實最初不懲罰領兵的白玉而想將事情拖到明日,便是陛下想把事情擰過來吧?”
張苑見王守仁不言不語,當即惱火地問道:“王大人對此便不做任何評述?”
王守仁道:“此番出戰失敗,本官自然有責,如今陛下有何決定,本官聽着便是,哪裡有資格評述?”
張苑故作高深,點了點頭道:“王大人這是要明哲保身啊,其實咱家又何嘗不是?這場戰事的結果不是盡如人意,誰心裡都不好受,但這也不代表做臣子的就可以袖手旁觀……要不這樣,王大人,你跟陛下上一份奏疏,這件事就此揭過,你看如何?”
王守仁吸了口氣,心想:“原來張公公找我,是爲了讓我上疏,卻不知寫這份奏疏是他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王守仁問道:“本官不明,這份奏疏該如何個上法?”
張苑笑了笑,道:“這場戰事最初出兵時雖有折損,但後面的反敗爲勝也不能就此抹殺,所以……王大人應該知道怎麼上奏吧?”
有些話,本來張苑應該說清楚,甚至應該把這件事是皇帝親自安排的都言明,不過張苑現在學聰明瞭,不想落人把柄,說話時拐彎抹角,讓王守仁自己去琢磨。好在他的暗示已經非常清楚,但凡在邊軍待久了的人都明白張苑在說什麼。
王守仁面有難色,問道:“劉公公的意思是……要把此戰說成反敗爲勝,而不提之前折損?”
這邊張苑不肯把話題挑明,王守仁自然要問清楚,到最後理算整場戰事得失的時候,是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若他找不到證據是張苑讓他這麼做的,那意味着指鹿爲馬顛倒黑白的罵名就需要王守仁自己來承擔。
張苑站起身,走出帥案,伸手拍了拍王守仁的肩膀:“王大人要如何上奏,可就不是咱家能決定的,但王大人要記得,此時涉及龍威,王大人也不希望軍心渙散,接下來的戰事沒法打吧?呵呵,咱家先回家等候王大人的佳音,告辭了!”
……
……
張苑話說一半,便不再說下去,而且他還不打算去見胡璉,等於是把一切都交託給王守仁。
張苑的意思很明白,王守仁也聽懂了,在他看來非常爲難,最後實在沒轍,只能連夜去見胡璉,把事情的原委告知。
北大營中軍大帳,王守仁和胡璉並排而坐,王守仁把張苑來見的事情詳細說明,胡璉越聽臉色越難看。
末了胡璉厲聲道:“這張苑明顯是要推卸責任,此番張家口出兵迎敵,從戰略上來說根本沒問題,一則可以探明敵情,二則伺機以小勝鼓勵軍心士氣,只是因爲韃靼三王子突然領兵出現才導致失利,此事具有一定偶然性,況且我們已成功預見到戰局不利,建議撤兵,只是因爲張苑堅持才落得一場大敗!”
王守仁搖頭:“關於韃靼三王子的事情我們不知原委,但既然達延汗讓他的三兒子到宣府來,必然有後續安排,我們還是應小心應對爲是!”
胡璉皺眉道:“那也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
王守仁語氣中多有無奈,“現在出戰勝負與否涉及陛下顏面,張公公來見,其實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推脫,纔來請教重器兄你。”
胡璉冷笑不已:“張苑想推卸責任,咱們可不能如他所願,乾脆照實上奏便是!”
當胡璉把話說完,王守仁無奈搖頭:“無論我們如何上奏,奏疏都會經過張公公之手,若不合他心意的話,又怎會將我們的奏疏送到陛下跟前?再者,他在來見我之前,曾去面聖,他對我所暗示的那些話,很有可能是出自陛下授意!涉及陛下顏面,如果我們不加理會的話,必然觸怒陛下,爲自己招惹禍端,同時忤逆犯上也非仁臣所爲。”
胡璉臉色冷峻,沉思半晌之後,嘆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只能順了張苑那權閹的意思,將黑白顛倒?”
說到這裡,胡璉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王守仁根本不像其說的那樣是來跟他商議事情的,而是前來跟他打一聲招呼,甚至有意以二人聯名的方式上疏,等於是把責任分攤開來。
胡璉心裡先是一陣不舒服,但隨即一個激靈,警醒自己:“伯安不是這種人,他一定是想跟我商議出一個好對策。”當下道:“伯安你可有好辦法,諸如如何上疏,或者是把上疏送往京城?”
王守仁搖頭道:“以我所想,陛下肯定是要求儘快便將戰事結果公之於衆,宣於九邊各處,若拖延下去,必然會有各種流言蜚語滋生,所以……無奈之舉便是順從張公公的意思,把這場戰事渲染成先詐敗,當誘敵深入城下時被我軍打敗,我大明贏得一場斃敵近千的大捷。”
“這……”胡璉非常不情願。
雖然胡璉跟王守仁一樣,都有明哲保身的想法,但畢竟胡璉在朝中的時間比較短,而且他一路晉升可說順風順水,沒遭遇到那麼多的挫折,所以行事更爲“剛直”。
王守仁道:“若重器兄不想如此上奏的話,就由我單獨上疏陛下吧。”
雖然胡璉也知道王守仁是要跟他共同進退,蘊含有脅迫之意,但最終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這件事既不是伯安你一人的責任,豈能讓你獨自承擔?上疏之事,還是聯名爲好,即便有什麼事,我們也可以共同面對。”
王守仁聞言站起來,恭恭敬敬對胡璉行禮。
雖然在這裡,王守仁有拉胡璉下馬的意思,但這基本是皇帝的用意,王守仁心裡隱隱有些自責,暗忖:“重器兄你可莫要怪我,既然陛下有意要把戰事結果扭轉,也只有你我共同進退纔可,否則僅我一人具名,奏疏顯得不倫不類,公正性受到質疑,回過頭來陛下還會怪責你不識時務……我們還是共進退!”
二人商議過後,由王守仁把奏疏寫好,故意隱去戰事第一階段騎兵蒙受的巨大損失,把最終戰果說成明軍在正德皇帝英明指揮下以誘敵深入的方式贏得一場大捷。
……
……
張苑一直在家中等候消息,一直快到三更,臧賢才匆忙來報:“公公,王大人和胡大人已聯名上奏!”
“當真?”
張苑本來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從跟在臧賢身後的太監手裡接過奏疏,詳細看過,可惜以他的學問不能完全看懂,胡璉和王守仁文字造詣很高,一份總結書洋洋灑灑上千字,引經據典,還不打標點符號,張苑費勁看了半天沒看明白,無奈地交給臧賢。
張苑問道:“這上面怎麼說的?”
臧賢看完後仔細解說一番,又道:“他們這份聯名上奏,完全按照陛下吩咐的意思來處理的,沒有任何問題。”
張苑笑道:“那便好,這兩位總算識相,別跟沈之厚學就可!安排一下人手,護送咱家去面聖!”
即便自己所在的院子距離守備衙門不遠,但張苑依然怕出什麼意外,在這種時候,幾步路也需要有人護送。
張苑連夜去見朱厚照,等到了守備衙門,張苑才知此時朱厚照正在休息,而且身邊只有麗妃侍寢,這讓張苑覺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心道:“陛下平時都是夜裡有精神,這怎麼大晚上的還在睡覺?”
張苑怕朱厚照隨時都會醒來,乾脆在守備衙門後院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耐心地等候消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快到天亮時,小擰子過來推了推張苑:“張公公,陛下醒來了,您有事可以進去啓奏。”
張苑稍微整理一下衣衫,然後入內面聖,但見朱厚照正在穿衣,麗妃站在旁邊幫朱厚照打理,當麗妃側頭看過來時,那雙眼睛裡所帶的光彩,讓張苑覺得很危險。
“陛下,王大人和胡大人兩位聯名請功的奏疏已遞上來,陛下可要御覽?”張苑行禮問安後馬上將消息相告。
朱厚照回身看了一眼,示意不需要麗妃再幫忙,麗妃識趣地退到一旁。
朱厚照昂首闊步地走到桌子前,隨意地在墊着涼蓆的木椅上坐下,小擰子已爲朱厚照斟好茶水。
“他們的奏疏怎麼說?”朱厚照語氣平淡地問道。
張苑又四下看看,拿出昨夜讓麗妃和小擰子迴避的目光,朱厚照擺擺手:“有話直說便可。”
張苑無奈,只能如實把奏疏中的內容說了,這些內容臧賢爲他詳細解釋過,張苑稟奏完把奏疏呈遞到皇帝面前,朱厚照一擺手道:
“既然王卿家和胡卿家已經請功了,朕還能說什麼?這份奏疏朕準了,今日便行頒賞。”
“陛下,您不看看?”張苑心下覺得不妥,又不知哪裡不對,覺得皇帝似乎是在逃避什麼。
朱厚照皺眉:“朕很累,不想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由你來代朕硃批便可……沒事的話,你可以退下了!”
張苑再去看麗妃,但見那女人目光中的冷色更甚,心道:“定是這婦人在背後搞鬼,之前不知陛下爲何要帶她在身邊,現在總算看出來了,她就負責在陛下耳邊吹一些枕邊風,這禍國殃民的蘇妲己不得好死!”
被朱厚照下逐客令,張苑沒辦法留下,只能俯首領命而去。
等了大半晚上,只是讓他回去硃批御準,張苑自然不甘心,但問題是現在朱厚照對他也並非完全信任,尤其是在涉及軍機大事上,因這次出擊遇挫,朱厚照對這次戰事中參與謀劃之人也產生懷疑。
張苑退下後,小擰子也識趣地出門,從外面把門關好。
麗妃道:“陛下,臣妾也該告退了。”
朱厚照一把將麗妃攬在懷中,微笑着說道:“愛妃不必走,留下來跟朕說說話,有時候朕覺得跟你說點心裡話,朕才能心安,那些奴才和臣子,總歸跟朕隔着兩肚皮,唯獨你……”
麗妃微微搖頭:“陛下擡舉臣妾了。”
朱厚照道:“朕一直沒問你,你覺得這次的事情……朕是否有做錯?朕現在要爲此戰表功,連王卿家和胡卿家都贊同並上疏……唉,朕就怕回頭有人會罵朕好大喜功,明明失敗了還非要說勝利,這不明擺着欺騙天下人,青史蒙羞嗎?朕覺得自己有罪……”
眼見正德皇帝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麗妃沒有細想是爲什麼,趕忙道:“陛下如此做不過是爲日後着想……現在戰爭剛開打,昨日戰事不過是道開胃菜,而且最後的確是大明用槍騎兵和炮兵反擊取得一定勝果,軍心也得以振奮。如此規模的戰事,對於大局的影響微乎其微,既如此,當然要宣傳勝利來振奮軍民士氣,爲後續戰事蓄力!”
朱厚照笑着點頭:“愛妃說得對,這麼一場小規模的戰事,死傷多少人,其實沒人在意,對戰爭結果的影響,也不在於雙方損失多大……而在於大明軍民士氣是否能得到振奮!朕這麼做僅僅是順應需要,管他結果如何,只要百姓認爲這場戰事我們得勝便可!”
麗妃點頭贊同,眼神裡滿是愛慕和欽佩,讓朱厚照看了一陣得意,又道:“朕之前還有懷疑,韃子可能是要牽制宣府兵馬然後攻打別處,或者是跟深入草原的沈尚書統率的兵馬交鋒,現在看來,韃子完全沒有避戰的意思,那也意味着他們要把宣府作爲交戰的重點,朕調兵到宣府來的策略沒有錯!下一步,朕就要等各路人馬齊聚,到時候便可以從容出兵,殺那些韃子個片甲不留!”
“陛下,眼前的韃子或許是達延部的偏師呢?您是否再考慮一下?”麗妃委婉地勸諫。
麗妃心如明鏡,知道事情並非朱厚照說的那樣,但又不能直接點破。
朱厚照道:“朕不相信韃子隨便派幾個鳥人來,就能讓大明精銳損失慘重!現在只是個什麼狗屁的三王子,之後估摸就是韃靼可汗……哼哼,一定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朕的厲害!”
見朱厚照偏執的想法已根深蒂固,麗妃就算揣着明白也只能裝糊塗,就在於她不能去挑釁朱厚照的權威。
麗妃心道:“也不知沈之厚現在人在何處,如果被他知道陛下聽信讒言,以數萬雄兵面對幾千韃靼人都停佇不前,不知會作何反應?沈之厚在行軍打仗上表現出來的能力,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對此他會全無預料?那他出兵草原的目的又是爲何?”
朱厚照打了個哈欠:“突然換作晚上睡覺,朕還有些不太習慣,這馬上天就要亮了,要不愛妃你去安排一下助興節目?”
麗妃一怔,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太明白爲何皇帝又有了吃喝玩樂的興致。
麗妃道:“陛下,暫時沒法安排節目,您昨日不是讓臣妾把後院的女人全部送走了麼?”
朱厚照笑道:“那時是爲迎戰,不能分心,但現在看起來短時間內不可能再跟韃子交手,要等各路人馬到齊,這段時間怎麼也有十天半個月,朕這些日子總不能在這小院乾坐着無所事事吧?嘿嘿,你想辦法把節目安排妥當,朕對你的辦事能力很放心。”
麗妃這才知道原來朱厚照又要不務正業,起身行禮:“陛下有吩咐,臣妾這就去安排,不過可能要讓陛下等上半個時辰,才能把人找來……”
“快去快去……”
朱厚照迫不及待地催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