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沈溪所部沿河走了十多裡便停了下來,就地駐紮,因爲是背河紮營,等於是四面中有一面能基本保證安全,設防時可以忽略一個方向。
不過張永不放心,紮營時特地找到沈溪,提醒他留意河上的情況。
張永道:“……咱們是沒辦法過河,可韃子在此經營日久,想必有辦法從河那邊過來,適逢豐水期,船隻順流而下,轉瞬就可在河岸登陸,到時候韃子前後夾擊,我軍危矣……”
此時沈溪身邊簇擁着大批人,彙報手頭的工作。沒人在意張永說什麼,即便軍中上下都在擔心歸途不安穩,但將士們對沈溪依然充滿信心。
也正是因爲有沈溪坐鎮,這路人馬纔沒有出現人心離散的狀況,士兵們都覺得只有跟着沈溪才能確保平安無事,哪怕沒得到軍功也能安然返回大明國土。
入夜後,營地內異常安靜,爲確保防禦措施到位,沈溪親自到營地中巡查,跟隨他一起的是王陵之和少數幾名侍衛。
士兵們對沈溪很敬重,儘管軍中士氣不高,但沒出現一個逃兵,誰都知道如今遠離大明國土,就算想逃也沒處逃,還不如跟隨曾經立下無數戰功的沈溪,博取個前程,同時身邊有袍澤跟自己並肩作戰,也不會覺得孤單寂寞。
巡邏結束,已是深更半夜,沈溪讓王陵之等人先回去休息,獨自回到中軍大帳,適逢雲柳和熙兒前來複命。
領軍進入草原後,沈溪對於韃靼人的動向更爲關注,同時還密切注意大明九邊各地軍情,尤其是正德皇帝親自坐鎮的宣府之地的情報,是重中之重。
“……大人,陛下頒旨決定於五月三十出兵,但是否能如期上路還是未知數,如今三邊以及大同、宣府等地都有韃靼兵馬襲擾,各處風聲鶴唳,恐怕難以按照既定計劃行事。”雲柳說話時,臉上滿是鬱悶。
讓雲柳最擔心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韃靼人有了迅速而猛烈的反應,而大明軍隊出塞的決心遠沒有戰前預計的那麼強烈。
沈溪搖頭道:“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情,這場戰事系陛下和我一力推動,旁人對這場戰事並不熱衷,現在韃靼只要稍微做出進犯的態勢,各地便會龜縮防守,怎會在意孤軍深入的某一路人馬的死活?”
雲柳低下頭,沒有說話,熙兒不解地問道:“早知如此大人還堅持領兵出塞?”
沈溪笑了笑道:“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若不分兵且以其中某一路人馬爲餌,韃靼人會主動一戰嗎?既然是我親手製定的計劃,危險自然要由我自個兒來扛,至於結果如何,又另當別論。”
雲柳道:“所以大人早就預計到會有今天的結果?”
沈溪苦笑:“終究還是高估了陛下臨戰時的決心和勇氣……從目前的情況看,我部短時間內想得到援軍已無可能。”
說話間,沈溪走回帥案後,看着面前攤開的地圖道:“我們現在距離大明說遠不遠,但是回去的道路已斷絕,只能一路西進再南返,這一路韃靼人都在尾隨,隨時可能與我部短兵相接……”
“有着這些年的恩怨糾葛,韃靼人不可能讓我領軍平安返回大明境內,只要能夠集中兵力殲滅我這路人馬,對於韃靼人來說就是偉大的勝利,而對大明來說這樣的損失基本也可接受!”
熙兒顯得很氣憤:“如此說來,朝廷已準備犧牲大人?”
沈溪笑道:“沒有誰願意置身險地,但關鍵時刻總要有人站出來做出犧牲。之前在九十九泉,韃靼人向我們發起夜襲,但過後便相安無事,足以說明他們沒有準備好……”
“誠然,我們內部確實出現了問題,但韃靼人就一團和睦麼?這幾年韃靼人連續內戰,他們也是內憂外困……這遼闊的草原上可不是隻有達延部,現在我們腳下就已不是他們的地盤,而是亦不剌部的牧場,要到這裡跟我們作戰,各方都要琢磨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萬一有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呢?”
本來雲柳和熙兒非常擔心,可當沈溪分析清楚當前的情況時,兩女臉上均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色。
此前她們只看到大明王朝跟草原部族間的敵對,以及大明內部的隱憂,卻沒有看到韃靼人也存在各種問題,仔細想一下沈溪的話,她們便知道,其實韃靼人要孤注一擲打一仗也不是易事。
沈溪道:“如果換作三四年前,韃靼內部聯盟較爲穩固,我們斷不敢如此孤軍深入,不過現在情況不同,達延部爲求完成徹底的統一,跟很多部族交惡,彼此齷蹉不斷,這會兒我們突然殺到草原腹地,誰都不想主動跟我們交戰,哪怕最後殲滅我部也是慘勝,就算強如達延部也無法維持對其他草原部族的戰略優勢!”
“韃靼人最希望看到的,其實是彼此相安無事,他們的目的不是殲滅我們這路人馬,而是防備我突起發難,他們對我領軍深入草原難以理解,所以纔會在後面緊盯着,儘量把我軍推給其他部族來解決。”
“達延部最願意看到的情況,是我帶着人馬撤回關內,還希望我在沿途殲滅亦不剌、永謝布、土默特等部族,以便他們坐收漁翁之利。”
……
……
九十九泉,距離前幾日沈溪駐紮的官山衛舊址不遠的官山之巔,此刻旌旗招展,帳篷林立。
九十九泉對於韃靼人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當年成吉思汗在徵西夏途中駕崩,窩闊臺繼汗位,立即向金王朝用兵。當戰火在關中地區燃燒,烽煙在伊洛間翻滾時,窩闊臺率部到了九十九泉,設立議事臺,此地便成爲徵滅金、夏等王朝的指揮中樞。
時隔三百年,九十九泉地區再次飄揚起黃金家族的戰旗。
達延部王帳內,巴圖蒙克高坐在上,即便領兵在外,條件簡陋,但作爲孛兒只斤家族唯一合法繼承人,也必須體現出高人一等的地位,幾個王子,還有國師、將領等排成兩排站在臺階下,等候巴圖蒙克訓話。
等人差不多到齊了,巴圖蒙克環視一圈,穩健地站了起來,雙手微舉,前方臺階下所有人都下跪行禮。
巴圖蒙克再一擺手,人們才站起來,再次恢復成左右兩個隊列。
微微頷首,巴圖蒙克滿意地坐下。這時站在右列首位那人出列,正是早前曾侵入大明京畿地區的達延部大將蘇蘇哈。
雖然當年蘇蘇哈對上沈溪時遭遇敗績,不過後來達延部征服草原各部族的系列戰爭中,蘇蘇哈立下汗馬功勞。
國師亦思馬因“叛變”,本來接替國師位置的應該是亦不剌,但達延部此時已不承認那些不肯臣服的部族頭領,巴圖蒙克親自委命蘇蘇哈成爲新的蒙古國師。
不過蘇蘇哈始終只是武將,謀略上無法跟亦思馬因相提並論,巴圖蒙克之所以讓蘇蘇哈擔任國師,也是不想有個權謀過人能跟他分庭抗禮的人物出現,如此一來蘇蘇哈這個國師完全淪爲傀儡。
“……大汗,以二王子回報看,明軍主帥沈溪所部兵馬正往西撤走,此時該部距離我們不到三百里,如果我們集結兵馬星夜兼程追趕,三天內可以把他們截下來,這是大汗報仇雪恨的最好機會……”
蘇蘇哈揮舞着拳頭,雙目赤紅,目光中滿含仇恨,這也是因爲當初韃靼曾一度侵入大明京畿重地,眼看就要拿下京城,卻在面對沈溪的援軍時遭遇慘敗,導致草原部族就此一蹶不振,並有了此後數年的內戰。
“父汗,兒臣願意領兵消滅沈賊!”
蘇蘇哈話音剛落,他身後隊列中一名年輕將領走了出來,此人乃是巴圖蒙克的三兒子巴爾斯博羅特,因年紀不大上一次對大明作戰中沒機會上場,幾年過去如今已年滿十七,武勇過人,巴圖蒙克早有重用這個兒子的打算。
巴圖蒙克一擡手,不許巴爾斯博羅特繼續說下去,顯然是不想讓兒子去跟沈溪作戰。
但有些話卻不能在大庭廣衆下說明白,巴圖蒙克道:“以本汗所知,明軍往亦不剌部去了吧?”
在場人等義憤填膺,叫囂聲四起。
跟以前汗部大會不同,以前汗部大會由各部族的人聚集在一起共商大計,但在達延汗開始統一戰爭後,各部族頭領已不敢再出席汗部大會,如今王庭基本只有達延部唱獨角戲,把一切拒絕統一的部族當作仇敵看待。
因此,當巴圖蒙克提及亦不剌時,在場人立即站在達延部的立場,抨擊這個不肯接受統一的“叛賊”。
蘇蘇哈道:“大汗,之前兩次我們跟亦不剌部交戰,均獲得勝利,現在亦不剌部已逃往雲內周邊,我們正好趁機掩殺過去,先滅明軍,再滅亦不剌部,然後一舉將永謝布、土默特等部族降服!”
“對,殲滅明軍,一統草原!”在場人等均振臂高呼。
巴圖蒙克對手下的反應不太滿意,搖頭道:“怎麼,你們認爲輕輕鬆鬆就可以消滅明軍,剷平永謝布、土默特等部族?亦不剌雖然兩次戰敗,但依然保留一定實力,至少可以集結出五千騎兵,問題就在於其背後有永謝布、土默特等部族支持。亦不剌非常善於蠱惑人心,誰知道跟明軍暗中是否與之有勾結?這次明軍突然殺進草原,進入察哈爾腹地,然後往永謝布、土默特等部族的領地轉移,這其中分明有鬼!”
巴爾斯博羅特嘟着嘴道:“父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兒臣就不信這些跳樑小醜能阻擋孛兒只斤家族的鐵騎!”
就在此時,帳簾掀開,從外面進來一人,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三弟,難道父汗的用心你看不出來?父汗不希望你跟沈溪統領的兵馬交戰,此人陰險狡詐,如果他提前跟亦不剌勾連,再聯合永謝布、土默特和鄂爾多斯等部族,在河套地區設下圈套,我們不察之下很可能會中計,屆時候明朝皇帝帶領兵馬自宣府殺出,汗部將會非常危險!”
所有人都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一名滿面鬍渣的男子走過來,所有人都彎腰行禮:“大王子!”
來人正是巴圖蒙克的長子圖魯博羅特,也是汗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因爲巴圖蒙克本身不過四十出頭,他的長子只有二十五歲,但以草原人短暫的壽命來說,二十五歲已算人到中年,圖魯博羅特在上次大明京師之戰中負傷,這幾年中身體一直不好,已基本不會再出來領兵,因此二王子烏魯斯博羅特也就頻頻跳出來表現自己,現在連老三巴爾斯博羅特也想好好表現,作爲巴圖蒙克與滿都海哈屯的兒子,他們都希望自己能夠繼承汗位,畢竟他們身上都流淌着黃金家族的血液。
對於圖魯博羅特的出現,巴圖蒙克似乎並不怎麼高興,有些事他不想說得那麼明白,但現在大兒子卻當着這麼多達延部權貴的面把事情挑明。
圖魯博羅特走到達延汗面前,恭敬行禮,巴圖蒙克一擺手,圖魯博羅特站在了武將那一列的最前面,位置比蘇蘇哈還要靠前,蘇蘇哈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以示恭敬。
巴圖蒙克道:“烏魯斯博羅特統領的人馬,一直遠遠地綴着明軍……之前傳報說明軍順着伊克圖爾根河(黑河)往西南方向走,他們的主帥,你們都記得,就是當初在榆溪河擊敗汗部與火篩部聯軍的年輕將領沈溪,現在他已是明朝有數的大官,深得明朝皇帝的信任,他領兵數量雖不多,但實力不容小覷,以我們自大明內部獲得的情報看,他出塞主要承擔着誘餌的作用,想吸引我們主動出兵攻打他,明軍其餘兵馬則與之配合,形成包圍圈,最終消滅我們汗部!”
“啊!?”
在場人等聽到這話,臉上都露出震驚之色。
草原人素來崇尚武力,此前沈溪一直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此刻聽到沈溪出兵另有打算,心裡都生起一股寒意。
巴圖蒙克繼續道:“明朝人打仗全靠使詐,這個沈溪就是其代表人物,但無可否認他的軍隊戰鬥力很強,當年他領兵在土木堡擊敗逆賊亦思馬因統領的兵馬就是明證,我們必須小心謹慎!當然,本汗始終堅信,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汗部!”
“勝利屬於大汗!”
所有人都趕緊出言附和。
圖魯博羅特問道:“父汗準備派蘇蘇哈國師,或者是三弟去跟沈溪交戰?”
巴圖蒙克搖了搖頭:“本汗要親自領兵剿滅沈溪這路人馬!你們中間,部分人會跟我一起去與沈溪交戰,順帶拿下永謝布、土默特和鄂爾多斯等部族,其餘人等則分別領軍阻撓明軍援軍到來!明朝試圖設立包圍圈,對我汗部實施分兵合擊之策,我們不會讓他們得逞,必須確保全程只跟沈溪一路人馬,最多加上亦不剌部交戰!”
蘇蘇哈道:“大汗,微臣去何處?”
巴圖蒙克看了蘇蘇哈一眼,微微搖頭:“國師,你的任務是領兵去宣府,阻擋明朝皇帝的軍隊,我撥給你一萬人馬,巴爾斯博羅特再領一萬人馬,加上察哈爾南邊數千部族兵馬,相信你們能阻擋明朝皇帝北上的路!”
蘇蘇哈顯得很不甘心:“大汗,當初微臣領兵敗給沈溪,實在不甘心……我想親自把仇報了!”
巴圖蒙克不喜歡手下頂撞,聞言眉頭皺了起來。
圖魯博羅特見狀喝斥道:“蘇蘇哈國師,大汗讓你領兵阻擋大明皇帝,是對你最大的信任,你有什麼不滿足的?就你想消滅沈溪,我們都不想嗎?如果不是這個人,我們或許已經進入大都,大汗重新做了中原之主!”
“唉!”
巴圖蒙克微微嘆了口氣,擡起手臂,賬內所有人全都安靜下來。
巴圖蒙克道:“明軍敢深入草原腹地,顯然是有備而來,這次跟以往不同,那時他們只是想取得寸功回去振奮軍心,但此番他們是想踏平草原,野心實在太大,如果我們不能做到上下一心,都想着報仇雪恨,建功立業,那這場戰爭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我們落敗,草原就此不得安寧!”
蘇蘇哈恭敬行禮:“大汗,微臣知錯。”
“知錯就好。”
巴圖蒙克繼續道,“汗部精銳都會徵調出戰,如果兀良哈人願意聽從調令,那就充分利用他們的力量,如果他們敢暗中跟明朝人眉來眼去,就直接把他們的地盤給搶了……圖魯博羅特,現在劃撥你一萬精騎,前去援助你二弟,替本汗做好交戰前的準備工作……記住,可以放明軍往南走,但絕對不允許他們跟亦不剌部連成一體!”
“是,父汗!”
圖魯博羅特俯首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