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培養多年的人才,被人挖走了是何等體會便是如此。
當然這不能怪徐禧,官家動手挖人臣子一般不會拒絕的,譬如左宗棠,李鴻章不也是從曾國藩幕中走出去的,日後二人的功業也是可以與曾國藩比肩的。
這與王韶不同,章越當時與王安石乃政見相左,王韶投王安石便是背叛。
官家則是章越的老闆啊,你既然吃了人家的飯,就不能多話。
人才是流動,章越的幕府自也是來去自由。
再說章楶不也從自己幕府中出去的,比起另一個時空歷史上洪德城之戰後,才被朝野所發掘,如今提前被天子賞識了,這是怎麼樣的人生。
一個章楶,一個徐禧,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爲官家提供了兩位將才。
之後徐禧一再感激章越舉薦之恩,章越笑了笑。
徐禧之後則是蔡卞。蔡卞來章越幕下,才幹不用多說,最要緊的還是因爲他是王安石女婿之故。沒有他在幕下,王安石對自己也不放心啊。
如今蔡卞回去,二人分屬不同陣營,以後敵友難料了。
章越對蔡卞道:“此番元度之功我會如實奏上,其實以我看來,元度之幹練日後定是前程似錦。”
蔡卞感慨道:“相公兩度幕下栽培之恩,蔡某沒齒難忘。蔡某從相公身上所學良多,獲益匪淺,雖不敢以學生自居,但以後當事相公如師。”
章越聞言笑了。
蔡卞道:“相公,蔡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章越道:“但說無妨。”
蔡卞道:“蔡某想外放,不願回京。”
章越訝道:“爲何?我聽說元澤身子不好,丞相那邊正需要你回去協助纔是。”
蔡卞沉默。
章越看蔡卞的神色,對方是一個輕易不吐露心事的人。章越心想,王雱身子不好,又不能容物,他日能繼王安石政柄的也唯有元度了。
當然這條路不好走……莫非是蔡卞有其他想法。
章越道:“元度可是對新法有所出入?”
蔡卞立即道:“相公,家嶽乃三代以下第一人,只是…………我學問不成,想去地方再歷練歷練……”
章越看蔡卞的神色並非是不願回京的樣子,略有所思體會到蔡卞那份微妙的心思。
想去但不好去。
人家王雱身體不好,你蔡卞就趕着回京,所以要避避嫌疑,此子心思好細密啊。
章越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如今京城是是非之地,我可以替你向丞相問一問。”
蔡卞喜道:“多謝相公。”
章越目送蔡卞離去。
“陳睦見過相公!”
章越換了心情拉着陳睦的手坐下細聊。
陳睦與徐禧,蔡卞不同,他雖說世宦出身,但閩籍官員差不多,都是沒什麼真正的根底。
陳睦的祖父陳絳與夏竦制舉同科,不過二人關係卻不好。陳絳的兩個兒子陳說之,陳動之科舉名次,便被夏竦作梗。
本來陳說之是可以得狀元的。
到了陳睦,他乃陳動之之子,其父早亡故,儘管曾與歐陽修,王安石有過交往,但卻沒有什麼真正的人脈關係留給了他。說白了就是沒有真正說得上話的強關係。
如今陳睦自然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非常快地適應了從章越同年至他的下僚身份。
作爲嘉祐六年的狀元,榜眼,一個是寒門的狀元,一個官人子弟的狀元,還是同鄉,如此自是要攜起手來。
章越同年裡交好的一個是黃履,一個是韓忠彥,其餘除了劉奉世,王囧,曾肇,王安禮等,其他聯繫不多。
一個是自己是狀元,本就曲高和寡。
另一個後來官位高了,交際圈的都是王安石,吳充這樣的大佬,同年便少了交往。
不過圈子就是圈子,章越與陳睦有非常多的話題可以聊,比如殿試,期集,瓊林宴,這都是二人的高光時刻,還有各自在同年裡的朋友。
嘉祐六年這科同年中人緣最好的就是黃履,黃履講義氣,重人情,同年有什麼事請託他是能辦就就辦,不能辦的就找章越。章越一般事也是能幫就幫,遇到麻煩能替你擺平,但遇上請託要升官或強人所難,有時候也是故意裝着不知道。
其次就是韓忠彥。韓忠彥比章越,黃履人情世故玩得溜多了。但是你要請韓忠彥幫忙,這人情就算欠下了,還要收利息的。同時韓忠彥性子也是飛揚跋扈,喜歡他的人多,討厭他的人更多。
除了章越三人,陳睦算是人緣不錯。
他也是同年中,除章越外官最高者。而嘉佑六年後進士除了許將,章直,彭汝礪外沒有人官位在他之上。
章越道:“如今我拜爲參政,當如何汲引人才?”
章越向陳睦問的就是如何求賢?普通的官員都有自己的班底,又何況相公。
陳睦想了想道:“以天下爲之籠,則雀無所逃。正如當年湯以庖廚籠絡伊尹,秦穆公以五張羊之皮籠絡百里奚。只要能投其所好,便可籠絡得之。”
章越聽出了陳睦的意思,人才嘛,就是不可以牢籠之,要讓他自己覺得自己來去自由。其實天地都是牢籠,只要他有喜好的就脫不開。
自己這幕中何嘗不是如此。
想想離去的徐禧和蔡卞,有人出纔有人進嘛。
章越點點頭,然後看到屏風後蔡京的影子。
“見過相公!”
“元長來坐!”章越示意蔡京坐在自己身邊。
雖是自己表示親近,蔡京低眉順眼地坐在一旁。
章越笑了然後道:“聽說元長前次在金陵任官,見了王丞相沒有?”
蔡京道:“吾弟時爲丞相女婿,所以見了一面。”
章越點點頭道:“見了?當時如何?”
蔡京斟酌詞句道:“京朽木,不入王丞相之眼。”
章越聞言失笑,蔡京倒是坦誠,將自己想要投靠王安石,結果被他拒之門外的事如實道出。
章越安慰蔡京道:“無妨,我當年也是如此。”
頓了頓章越道:“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在我幕下這麼多年,無論是文字和治事都是極佳!”
“如今你打算外放,還是入京,你大可說來,不要有所顧慮。”
蔡京道:“京學識淺薄,想要跟在相公身邊再多學些日子。”
章越看着蔡京,想起黃履給自己說的一番話,所謂的衣鉢傳人,蔡京如今正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但蔡京各個方面都很出衆,但他最大的優點也是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善於迎合了。
自己覺得他平日吃穿衣食太奢侈,他一聽便立即改爲簡樸,以迎合自己喜好。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元佑之後,向巴結司馬光則沒巴結上,章惇回朝,又是各種獻殷勤,到了宋徽宗當朝了,又迎合皇帝好大喜功,喜歡奢華的性格,開始了玉堂五度宣麻的風光日子。
蔡京此舉連親兄弟蔡卞也看不過去了。
蔡京就是善於投機,這一點不如蔡卞從始至終都堅持王安石的變法精神,從未變過。
不過章越還是決定將蔡京納入自己的考察名單中。
他用人賽馬重於相馬。能事功就是好品德。
至於宋徽宗……有他在,此人登不上帝位。
次日章越辭別呂公孺等人,動身與黃履一起返京。
一連馬不停蹄地走了十幾二十日,現在代表宰執重臣的青羅傘下,章越正坐在喝着熱茶。
這裡已近黃河,剛經過氾濫,上百里沒有人煙,但卻有當地官員早早在路上安排了人煮茶,燒熱湯水。
隨章越進京的黃履,蔡京等人都用熱湯水擦拭,以去除一路上沾染的風塵。
“相公有人送帖子。”
路走了一半了,一路都有有人送帖子求見。
章越如今是相公,別人送帖子求見再正常不過。但在這荒郊野嶺的有人送帖子倒是奇怪了,章越看去這帖子來頭不小,此人姓向名經,居然是當今向皇后的爹,他如今任青州知州,來求見的是他的兒子向宗回。
“見一見吧!”
章越看了一眼日頭,秋日還算升得不高,不會錯過了路程。
向宗回章越長長一揖,章越道:“是皇后的兄弟,失敬了。”
說是失敬,章越卻只是口頭客氣,連屁股都沒動一下。放在唐朝向宗回就是楊國忠,哪個官員不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
但宋乃天子與士大夫治天下。
外戚?哪怕你是國舅也不在此列中。
但國舅爺在這荒郊野地找上自己作啥?
向宗回道:“家父如今在青州任官,他聞知章相公拜參政後不勝欣喜,但職守所在不可輕離信地,所以託我來向相公道賀!”
章越笑道:“原來如此,令尊真是有心了。”
向宗回道:“家父對相公好生敬重,他常說章公日後的相業非常。”
章越道:“不敢當,當年向文簡公爲相海清河晏,豈是章某所能及之萬一。”
說了幾句向宗回就走了,只是簡單的道個賀,都伴手禮都不曾帶來一個來。也看得出來向家的家風果真清謹。
不過這令近來‘我可以不收,但你不能不送’的章越,好生不習慣。
向宗回探視沒說什麼,但章越卻想到很多。
皇帝剛生下了太子,剛剛足歲,似乎身子還不錯……
高太后對昌王趙顥的偏愛,天下週知。
國戚高遵裕在西北手掌重兵,這次章楶的洮水大捷,在秦州‘養病’的高遵裕居然以運籌帷幄之功,被李憲列在衆將功勞的第一位。
李憲這沒啥好鄙視的,因爲當初章越領軍西北時也是這麼幹的。
曹太后,高太后都是以武臣之女的身份嫁入皇家,天然地自帶資源。
可當今向皇后卻是前宰相向敏中之曾孫女,身爲文臣之女,沒有根基的。他章越又是當今宰執之中,唯一掌過兵者。
青羅傘下,章越細細的思索着,難道官家這時候召自己回京,難道還有別的深意。
這時候黃履走來道:“如何?向家有求於你?”
“談不上,大概是示好。”
黃履道:“你如今也算是文臣領袖,向家也是文臣出身,向你示好也是情理之中。”
章越道:“就怕有別的用意。”
嫡位之爭,老百姓看得津津有味,但似章越這般重臣,倒真的想有多遠躲多遠,因爲風險和收益不對等。
黃履道:“如今你這個位子很多事想躲也躲不過。”
章越開玩笑道:“真想大夢一場,醒來時發覺你我還在太學的舍中,沒考上這什麼進士,沒當什麼官。”
黃履對章越的話不由嗤之以鼻,又道:“我讀史書便知道了,帝王將相都過得不快樂,煩惱總因這場富貴而起。但讓他們放下這一場富貴,又不能。說他們矯情,又不是。”
章越道:“你這話說得不是,改日我從相位上退下,便也乾淨利索,絕不拖泥帶水的。到時候你我還有郭師兄泛舟江湖,作了鄰居,當個兒女親家,那日子也不錯。”
黃履笑道:“不錯,你家大郎倒很對我的胃口。”
章越笑了笑。
他挺喜歡這段沒進京前的日子,真正能走近他內心的就是蔡確,黃履,郭林等寥寥數人。
他很喜歡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也有這個原因,交朋友一定要嚴謹,不是什麼人都往圈子裡帶。常言道一賤破九貴,交往了一個品行不好的朋友,反而會讓你損失了不少貴人。雞鳴狗盜之徒入門,君子紛紛離去,這就是孟嘗君的教訓。
所以選人用人非常要緊,他不能重蹈王安石的覆轍,一個個上位後就背刺,或者人品公認的不端。
新黨之失,最大的就在用人。
……
而在汴京皇宮中的坤寧殿,官家與向皇后正在聊天,他們面前則是官家與皇后的嫡女,長公主延熙公主,正在內侍的教導下習字。
長公主已是十歲了。
一旁內侍入宮向天子稟告道:“啓稟官家,章越已是到了河陽了。”
官家點點頭示意對方退下,並放下垂簾。
垂簾隔絕不了聲音,但周圍的內侍都退下,他們知道官家有話要對向皇后說。
官家對向皇后道:“上一次朕讓你與章越的夫人聊天覺得如何?”
向皇后道:“河間郡侯夫人知書達理,是個極明事理,極通透的女子。”
官家道:“好,若是這般也不會委屈了咱們皇兒。”
向皇后聞言不發一言,她是一個非常守婦德的女子,這樣的大事,儘管關乎她親生女兒,她也沒有左右官家的判斷。
官家想到這裡對向皇后道:“章越到京之後,朕就與他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