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章越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爲何耶律乙辛對自己如此信任,竟將兒子都託付給了自己時。
汴京城已到了七月。
正值酷夏。
官家與王安石議事。呂惠卿走後,王安石與官家議論頗多不合。
政治鬥爭常這般,按下了葫蘆起了瓢。
以往中書內,呂惠卿常循天子之意而言,王安石對他頗爲着惱,故經常當面批評。呂惠卿不敢當面頂撞王安石。
如今呂惠卿走了,章越也走了。
少了這兩位個性鮮明的宰執,朝堂的爭執便多在王安石與官家之間。
這裡官家要罷折二錢折三錢,大力推行交子爲王安石反對。
官家道:“折二錢折三錢取利索於民甚大,朕以爲不必行之,陝西交子法在民間甚好。”
王安石道:“昔日薛向在陝西,許彥先在廣南都推行過折二錢,未見其害。”
官家道:“可是如今百姓都不納折二錢折三錢,因此被開封府杖者此事可有?”
民間不接納朝廷的法定貨幣,這在官家眼底不是覺得小民無理取鬧,反而同情百姓。
但王安石道:“此事臣遍問過,絕無此事。”
官家道:“朝廷既行平錢,又行折二錢,爲四夷知曉了,恐爲恥笑。”
王安石道:“陛下,折二折三之制,自周時已有,國家貧時用之,有何恥笑?如今陛下擔心四夷觀瞻,即爲奸人窺視愚弄,如此不能立國,是又何能安天下家國?”
官家聞言大怒道:“無論怎麼說,朕與兩宮絕不用此折二錢!”
見官家敢對自己發火,王安石也是怒了,抗聲道:“陛下與兩宮爲四方表率,若不能折二錢,民間如何用之?既陛下決意如此,臣請告歸!”
官家見此只好哄王安石道:“朕無間於卿,天日可鑑,不須如此。”
王安石方纔稍稍氣消。
官家又道:“章越與遼議事近一年不決,卿以爲如何?”
王安石道:“臣以爲當今沒有其他辦法,唯有一句話‘等下去’!”
官家道:“章越之忠直,朕是知道的。朕不是擔心他不用心辦事,只是擔心他對遼太過剛直。此番破西夏之事,朕聽他運籌方纔成功。”
“之前遼國國書朕看了,並未要朕以國書批答,朕以書問章越,章越言是他看錯了,朕並未怪他。本欲升他的官讓他知道朕依舊信他,但他辭朕任命,你以爲是何故?”
官家知道章越在國書之事給他耍了一個花招,讓他不得不全力支持他制遼之事,否則自己當初不會同意割讓湟州與青唐議和。
事後官家想來,對章越這欺君之舉有些生氣,但官家也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仔細一想,也覺得章越此舉無可厚非,畢竟都是爲了國家大事,沒有私心。
可章越讓官家等了又等,從去年八月九月章越出京,到現在都到了七月。宋遼談判都談了幾輪,遼國大軍壓境整整半年,兩家幾十萬大軍在宋遼邊境那劍拔弩張的對峙。
官家不免心急如焚,數次夢見章越兵敗殉國了,遼國鐵騎再度飲馬黃河了,自己在死守汴京城,還是逃亡巴蜀,淮楊與大臣們反覆爭吵。
章越遲遲不給他答案,官家也覺得自己的耐心到了極限,自己給了他這麼多時間。如今自己真的累了,可章越怎麼就不體貼呢。
王安石問道:“陛下以爲章越何人?”
官家道:“直臣。”王安石道:“陛下,昔曹操有二臣助他甚多,一是郭嘉,一個司馬懿,官家以爲章越之才能似誰?”
官家想了想道:“能似郭嘉吧!”
王安石道:“陛下,錯了,章越之能似司馬懿也。”
“郭嘉乃謀士,但不可爲方面之任。而司馬懿即可爲謀士,也可爲方面之任。”
“謀士不與人打交道,只需揣摩計謀,服務好君王即可,但掌方面之任者不可,他必須對下對外恩威並用,最要緊的便是謀決二字。”
“謀士謀劃即可,決斷在於天子。但章越不同,大將領兵在外,既要謀也要斷,而斷更勝過於謀!”
“司馬懿當初伐遼東,遭遇大雨,將士都勸他移營,司馬懿言移營者皆斬。朝廷聽說雨大敵強,不少朝臣請求召還司馬懿。魏明帝卻道‘司馬懿臨危制變,生擒公孫淵指日可待’。”
“故而臣以爲章越不需陛下加官,只要陛下如魏明帝。”
官家聽了王安石的話恍然道:“朕明白我大宋在苦撐,遼國亦何嘗不是在苦撐,但終不免患得患失。”
官家心想自己是不是也缺乏如魏明帝那般對司馬懿的信任,相信對方能臨危制變之謀?
就在這時,內侍道:“陛下,章越有札子到!”
官家看到章越的札子,立即道:“快啓!”
內侍給官家展開札子裡所言,消息很簡單就一段話。
遼國談判的使者換人了。
耶律頗的,蕭禧被撤換回國,而接替對方的是北面林牙蕭得裡特。
官家拿着章越札子問王安石道:“這是何意?”
王安石不假思索地道:“恭喜陛下,遼國上下終於因洮水之戰震動了,因此懼我矣!”
……
此刻身在真定府裡與宋人談判了數個月的耶律頗的,得知蕭得裡特替換自己之事後,並沒有表現的太意外。
那日在真定府中,他聽到全城上下軍民大肆慶賀洮水大捷時,他就清楚了。
那等響徹雲霄的歡呼聲,以及宋人臉上的喜悅,那等精神上的那等昂揚,是他過去從未見過的。
他一直以爲南人是那等爲了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而可以委屈求全的,不顧尊嚴的。
他記得名臣蕭特末在慶曆年時出使過宋朝,當時宋朝被李元昊打得大敗,他們面對遼國使者時那等戰戰兢兢,目光那等退縮避讓,令他說起來不由洋洋得意。
但如今一切都變了,次日來與自己談判時,宋朝官員那等口吻也隨之變化了。
言談間的自信底氣也不同了。
儘管他內心一直說服自己,這洮水之戰是宋人自吹自擂,甚至是故意用來矇騙他們遼國使團的。
但他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
一直等到了耶律乙辛的心腹蕭得裡特來替換自己時,耶律頗的明白了一切。
耶律乙辛何許人他不清楚嗎?
若遼如宋朝那般修國史,那此人必是奸臣榜上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