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上門上的鄭俠目睹流民的一切,緩緩走下了城頭。
鄭俠雖出身官吏之家,但家中卻並不寬裕,父母皆老邁且弟妹衆多,因此對百姓的苦楚打小感同身受。
治平年時父鄭暈任江寧府稅監,鄭俠隨父寓居江寧。
鄭俠當時已經落榜了一次,於是住在城外的清涼寺中苦讀,經過友人楊驥引薦得識王安石。
王安石對苦讀好學的鄭俠很是欣賞,鄭俠也因此拜入他的門下,並與王雱一同在治平四年考中了進士。
鄭俠及第後任光州司法參軍,他任職時推究四五個案子,因是前人蓋定的案子要推翻會傷及對方顏面。鄭俠寫信給王安石請求他的支持,王安石二話不說給自己的學生撐腰。
一直到熙寧五年春,鄭俠任滿抵京。
選人改京官本要‘五削’,但王安石爲提拔新黨官員提出‘出官試法’,只要選人考試合格,有可能不經削舉轉京官。
王安石當時要鄭俠參加此次考試,不過鄭俠卻拒絕了。
到了熙寧六年,王安石置經義局修對新法具有指導作用的《三經新義》。
王安石讓侄女婿黎東美勸鄭俠加入經義局,不過再度被鄭俠拒絕。
王安石借黎東美之口甚至點明瞭鄭俠只要加入了經義局便能改京官,但再度被對方拒絕。
鄭俠在‘門局’,也就是監安上門之職上,每日與老百姓打交道,親眼看着百姓是如何的爲市易法和免行錢所苦,就此寧可放棄終南捷徑,數度書信給王安石讓他革除新法之弊。
鄭俠還寫了一首詩‘見佞眸如水,聞忠耳似聾’勸諫王安石。而鄭俠對王安石的召用則是這般回覆,你能用我的政見一二,我就進京官,若不能,我還是爲我的選人。
總之至熙寧五年春,鄭俠入京後,他與王安石便漸行漸遠。
而這場大旱始於熙寧六年七月至現在,鄭俠親眼見到老百姓爲了還市易司的貸款,將自己的屋子瓦片揭了,大梁鋸了,將家裡的桑樹棗樹都砍了,拿到市面上用以賣了償還官方的貸款。
想到這裡鄭俠決定回家裡做一件大事,在謀事前,鄭俠與三五同道商量過。
歷史上每個事件都並非孤立,看似由一個個小人物推動的大事件,然而卻是一羣與大多數人的共同意志所推動的。
鄭俠做完這件事後,覺得還有必要見一個人。
於是鄭俠到王安石的宰相府邸。
宰府的門人不識得鄭俠,待鄭俠報出自己名字後,對方亦甚爲冷淡。
“丞相沒空見你。”
鄭俠道:“我非來見丞相,而是見平甫兄!”
門人有些詫異但還是幫鄭俠通傳了。
不久鄭俠便見到了黑胖黑胖的王安國。
王安國笑道:“介夫,我方入手一笛子,你要不要看看?”
鄭俠卻正色肅容一拜,王安國見此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鄭俠道:“鄭某當初執經於丞相門下,如今怕是要辜負丞相大恩了。”
王安國道:“你是兄長門牆下士,爲何今日出此言?莫非有什麼委屈?”
鄭俠說了自己在安上門監門時所見一幕,王安國聞言震驚失色道:“真有此事……”
王安國氣呼呼地在屋裡轉了轉道:“這些都是呂吉甫那奸佞所爲,如今兄長除了呂吉甫的話,誰也聽不進去。我勸了他幾次,他都不理會。”
若說王安國,鄭俠有什麼最大的共同之處?那便都非常討厭呂惠卿。
王安國數度當着王安石,呂惠卿二人,批評呂惠卿是小人。
至於鄭俠那首勸諫王安石‘見佞眸如水,聞忠耳似聾’的詩,那佞指的就是呂惠卿,忠則說的是自己。
鄭俠知王安國勸不動王安石只好告辭,王安國上前一步問道:“介夫,可否讓我借你奏稿一閱好勸諫兄長。”
鄭俠道:“非我不願借,只是恐連累他人。”
說完鄭俠即離去了。
王安國想到這裡,立即去稟告王安石言鄭俠要上疏之事。
王安石知道後嘆息一聲沒言語,其實自曾布奉旨查市易司後他心底何嘗不痛。而王安國心想,鄭俠上書一般是通過合門司收納,再經通進司上疏。
鄭俠身爲卑官言新法之事有越職言事之嫌,所以合門司的官員不會收。
次日判通進銀臺司的翰林學士韓維正在司裡。
韓維之前因反對王安石被貶,如今重新回朝。
眼下朝堂最大的事,便曾布,呂惠卿兩位新黨左右大將,因市易法相互鬥法。
曾布本是奉天子之意查市易法的,誰想鬥到現在卻反而給呂惠卿佔了上風。
現在韓維也加入了戰團。
天子命韓維負責審問市易司與免行錢之事,並與吳安持和呂嘉問共同審理。韓維不同意,呂嘉問本就提舉市易司,哪有自己審自己的道理。
所以韓維請求單獨審問,天子沒有答允。
韓維很生氣上疏說,陛下你怎麼如此偏心呂嘉問。我韓維是什麼身份?他呂嘉問是什麼身份?還記不記得,當年你爲太子時,我還是你老師?
天子對韓維說了一通好話,不過還是沒答允韓維。
韓維大怒,這是怎麼了?曾布鬥不過呂惠卿,自己也鬥不過呂嘉問?還沒出手就敗了?
而今日身在銀臺司韓維收到馬遞傳遞的邊報。
這等馬遞傳送的邊報乃緊急之下使用的,可以直抵聖聽。
不過韓維也可根據內容決定發不發,他一看是監安上門的鄭俠所寫,內容是一疏一圖。
韓維立即明白了什麼,他果斷道:“立即將此疏附圖送進宮中。”
……
疏和圖送入宮中,天子還以爲是章越在青唐的邊報,誰曾料想到一拆開看到的卻是一幅流民圖。
此圖如何?
原來是百姓們質妻賣兒,流離逃散,困頓襤褸,將全部身家都賣於城中,換得輸官糴粟之狀。
在奏疏裡鄭俠請求廢除新法,如今十日之內必定下雨,如果不下雨則殺他。
官家看了這圖反覆數次,當殿長嘆。
其實曾布,鄭俠二人所言都是不假,他心底早就清楚,可是王安石,呂惠卿又何嘗不是受天下之譏,橫身而報國呢?
這中間到底是誰對了?又是誰錯了?
看到這觸目驚心的流民圖,官家覺得心驚肉跳。
再想到圖中百姓所受之苦,官家終於忍不住在殿中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