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孤臣(第一更)
在嘉祐二年的千古第一榜中,林希並不起眼,甚至章衡在後來也沒留下多大的名聲。
蔡襄被任命翰林學士,權理三司使,不過當時宋朝這邊維持着對遼國,西夏的歲貢,那邊老百姓窮困,實已無錢可徵,財政已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
故而蔡襄被任命爲三司使,也是有收拾爛攤子的意思。同時也有好基友歐陽修在背後使力的緣故,他希望蔡襄能在方田均稅上能夠力挺自己。
不過因爲之前章望之之事,章衡與蔡襄相處並不愉快。
不是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得罪一個正人君子有時候會比小人更可怕,儘管你不會當面受到報復,但會莫名遭到孤立和邊緣化。
章越與章衡相談,雖說仍是如平常,但暗暗已感受到這份落寂,這與去年他剛剛還京出任鹽鐵判官時,那份言談時的自信從容,那份得志的躊躇之情大爲不同。
章衡起身更衣,章越藉故跟了過去。
章衡知章越有話要談放慢腳步,章越向章衡道出郭林在南京國子監遭到處境,被同窗暗算以至於差點錯過省試之事。
章衡聞言道:“科場的事,你踩我我踩你的事還少麼?嫉賢妒能之輩不要與他計較,日後自取其辱,動手收拾若不能打死,結果遭小人惦記就不好了。”
“至於你的郭師兄當初在書院時也算相識一場,怎說也要幫一把,此番先看看明經可否及第,不能否,我讓他至北監再說。”
“這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郭師兄既下了這麼多功夫,再熬個幾年就是,有個出身回去也可光宗耀祖,不要功虧一簣了。”
章越鬆了口氣了,章衡即開了這口幫忙就行。
“還有何事?”
章越猶豫了下道出自己在策問裡談及方田均稅之事,章衡聽了臉色都變了,當即斥道:“你這是行險搏名之舉可知?”
“當初慶曆新政那些官員貶得貶,奪官的奪官,這才過了幾年,你就忘了?”
章衡神情肅然,然後道:“我觀你的文章這兩年可謂大有長進,之前不與你說,是怕你自滿,本待你今科高第,再度光耀我章家門楣,如今你卻行險搏名,當今聖人雖說有此意,但需知當今官場上反對方田均稅的官員可是不少的。若三位考官中有反對之人,你如何辦?”
章越道:“齋長說得是。”
章衡見章越一臉虛心地樣子,然後又道:“但也未必了,話說又回來,你可知當今聖人爲何如此器重我們章家麼?”
章越道:“還請齋長賜教。”
章衡點了點頭道:“太祖有祖訓不可用南人爲相,但郇公爲閩人拜相第一人,爲何?因爲他作了孤臣。當年我中了狀元,也是拜他之遺澤。”
章越會意了。
他發覺自己意識上犯了一個錯誤。
自己一直在新黨舊黨兩邊的思維跳來跳去,之前對於吳充的親事猶豫再三,又想抱王安石大腿而不得,其實自己沒有想明白官場上真正訣竅在哪。
沒錯,結黨是官員們的常態。
身在官場,若上面沒有人替你說話,那是寸步難行,故而身爲一名官員進入官場後,總是要面臨站隊的一個問題。不站隊容易被邊緣化,遭到排擠也沒人替你說話。
宋朝最大的兩個集團就是新黨,舊黨。
章越因熟悉歷史,故而天然地傾向新黨,所以不免產生了抱大腿的念頭。
但其實這是思維上一個定勢錯誤。
新黨最大的頭目是誰?
既不是一代目王安石,也不是二代目章惇,而是宋神宗,宋哲宗。
話說回來,爲何天子器重章得象?
因爲他是孤臣。
就拿進奏院案來說,蘇舜欽等人身爲被貶范仲淹的‘君子黨’,還在宴中寫出了‘醉臥北極遣帝扶’這樣的大不恭之言。
不過就真正的進奏院案的問題而言,比如公款吃喝與妓女雜坐這不是大錯。
但蘇舜欽衆人受了處分,甚至還連累蘇舜欽的岳父杜衍罷相。蘇舜欽回到蘇州,在鬱郁下寫了滄浪亭記,數年後被屈病死。
這個處罰就太過了。
故而朝野上下爲他們鳴冤的不少,不少官員想讓身爲官員之首的宰相出面代表士大夫們說幾句話,維護下蘇舜欽他們,但宋史記載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不給說話)。
章衡道:“嘉祐二年時,朝中宰執羣議立儲,官家不滿。官家讓我爲狀元,也是想起了郇公這位跟隨他多年的老宰相,其一貫謹言慎行。”
“官家點我爲狀元,就是告訴滿朝臣子,要學郇公那般作孤臣,你二哥子厚也是深諳此論。”
章越明白了,章惇辭去進士亦有緣由。
章頻與弟弟章頔同年中進士,宋真宗下詔說兄弟中只要有一人中進士就好了。
章頻沒有半句不滿,就讓弟弟上,自己身爲兄長等到六年後才中進士。章頻此舉深得天子賞識,初官就爲秘書省校書郎(京官),這是堪比進士前三名的待遇。
到了嘉祐二年,章衡章惇同中了進士。
官家雖沒有說叔侄只要一人中進士,但章衡已是狀元了,已是最風光了,故而章惇即退出。
嘉祐四年章惇再考,不僅得了開封府解元,天子還親簡爲進士第五名。
到了南宋文天祥與弟弟文壁也都是在省試裡及第,兄弟二人商量了下,一個去考殿試一個不去考,最後弟弟放棄名額回家盡孝,而文天祥中了狀元。
所以從章衡的言語裡,章越明白了何爲孤臣。
那就是永遠將天子的意思,擺在心底第一位,且必須臨於個人,家族,同僚之上。
“齋長之言,度之受教了。所謂孤臣就是不結黨(同僚),不營私(家族),不恣意(個性)。”
章衡聞言大是讚賞道:“然也,小人喜營私,君子好恣意,不過君子小人皆結黨,相互傾軋,要爲孤臣則不爲此三者。”
見章越露出大悟之色,章衡心道,子厚自負傲人,但行事敢於破格,至於度之有方有圓,又善能處下,這兄弟二人日後當各有一番前程。
經過章衡的一番話,章越心底更是明瞭,不過孤臣說是好聽,但難度很大,身爲官員能真正完全不結黨營私,不恣意麼?
這道理一定要放到具體事例中說纔是道理,要能隨物賦形纔是。
不過既是章得象,章衡,章惇都走這條路,那自己身爲章氏子弟走這條路線也是水到渠成的……只能說很大程度上,你走什麼樣的路線,交什麼樣的朋友,甚至婚事,很多時候你的家庭出身早就已經安排好了。
這就是勢啊!
章越三人從章衡那告辭後,正打算找個地方吃酒,來至一處僻巷,突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竄出。
章越本不在意,但一看來人居然自己識得。
對方居然是王魁。
看着對方衣裳不整得樣子,大家居然在如此尷尬的環境下遇見。
章越正要裝着不認識別過,王魁卻上前道:“度之,還請幫我個忙,替我遮掩一二。”
章越不明所以,卻見王魁作了個再三求懇的神色。
“俊民兄何出此言,要我幫手?”
但見王魁道:“你一會就說沒看到我就是。”
說完王魁即奪路而走,章越一臉茫然,這時身後追來一名老者身後跟着好幾名彪悍大漢。
那老者向章越問道:“你方纔可看見一個讀書人走到哪了?”
章越道:“未見,不知老丈所謂何事?”
老者跺足道:“這個天殺的敗類,上月我閨女去寺裡進香,他遇到了我閨女花言巧語地哄騙,說他是今科舉子,才華如何如何,不僅考中進士亦能如反掌,日後狀元及第也是不在話下,他日許個狀元夫人給我閨女。”
“我閨女涉世未深,又見此人確有才華,倒是也是傾心。此人擅花言巧語,又捨得錢財矇騙了我家的女使替他遮掩,故而我家閨女藉口上香與他數度往來,我竟也是沒有察覺,最後作出了那等羞人之事。”
章越聽了不由瞠目結舌。
老者嘆道:“此事最後敗露,老夫當時恨不得打死她以正家風,但老夫生平素愛此女,捨不得下此狠手,只好忍得氣趁着一日他們私會之時,老夫帶齊了人問他肯不肯娶我女兒,此廝滿口答應,還告訴他是哪裡哪裡人士,家住哪裡,姓甚名誰。”
“老夫見他談吐斯文,倒是真有才華之人,以爲他言而有信。哪料到這廝人面獸心。老夫事後去他給住址找他,卻知並無其人。老夫差一些氣得臥牀不起,我家閨女受不了此辱,要懸樑自盡雖給女使見的救了下來,但也去了半條命。”
“此子不是說要科舉麼……這些日子老夫就專在貢院左右守着,終叫老夫逮着了這廝,哪料得這廝卻甚機靈,一見到老夫,即兩腳抹油跑得不知去向,如今老夫是追也追不着,還請秀才告知,此人到底姓甚名誰?老夫拼着丟盡顏面,也要將此人告至開封府去,還請秀才告知,老夫與小女皆感激不盡。”
章越聽了一愣,這王魁怎麼這麼渣啊?
平日就聽得對方走馬章臺,不過這也是士人的風流之事,章越知道了此事也不在意。
但引誘良家女子,敗壞人家的名節,這樣的事也幹得出,也着實也太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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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