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灣,這是一個小海灣。呈現着口袋形狀,三面是內陸,南面接連着東京灣,入口處僅有數裡,赫赫有名的紅旗幫便常年盤踞於此。
這股實力強悍的海盜幫,在其內部亦是進行着劃分。有着負責盜珠的珠部,有從事貿易的商部,還有戰力最強悍的海盜部,其中以海盜部的地位最高。
海盜部都是作戰的精銳,個個都是驍勇善戰之人。他們不限於大明人,既有安南人,又有占城和暹羅人,還有不少倭寇,組成了這麼一支戰力強悍的雜牌軍。
作爲海盜部的頭領血無涯是紅旗幫的真正當家人,不僅擁有着數十艘戰船及部衆,還統率着其餘兩部,全權負責着紅旗幫的諸多事務。
珠部的首領是疍戶出身的水中豹,年輕時是整個東京灣公認最好的採珠人,現在亦是老當益壯,還經常會下水採珠。
水中豹現在已經近五十歲,身體顯得很硬朗,不過那雙眼睛多了一種滄桑之感。跟着其他兩部的高層喜歡呆在奢華的福船不同,他仍然樂意住着這種小漁船,跟着其他部衆比鄰而居。
在他的心裡面,這些跟着他的疍戶,不僅僅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家人,而他亦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和信任。
夜幕即將降臨,他蹲在船頭啃着一根黃瓜,望着眼前成片的小船漸漸被夜色所吞沒,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泛起了一抹憂色。
按說,東京灣這片海域盛產合浦珠,這應該是他們當地百姓的一件大幸事,但實質卻已經演變成了一場大禍事。
爲了生計,他們的祖輩不得不從事採珠這個行當,從烏滸人、珠兒、珠戶,珠民不斷進行演變,十餘歲便需要入海採珠了。
只是在茫茫大海中進行採珠,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一個需要人工作業的時代,採珠人在海底沒有任何的保護設備,停留時間過短根本採不到珠貝,而停留時間過長則可能溺水而亡。
除此之外,採珠不僅僅是缺氧而亡的危險,還可能遭到鯊魚等海洋生物的攻擊,或者遇到颱風氣候亦可能喪失性命。
廉州知府林兆珂在《採珠行》雲:“哀哀呼天天不聞,十萬壯丁半生死,死者常葬魚腹間。”這足可以見證,採珠是一項風險極高的作業。
現如今,好珠是越來越難採,需要承擔的風險亦是驟然提升。
現行的採珠模式,需要二人以上共同作業。一人用長繩繫腰,攜籃入水採珠貝,採到珠即刻振繩,令船上的人拉起。
且不說會不會遭到鯊魚之類的魚獸突然襲擊,單是上面的人拉之不及,或許繩子突然斷了,便可能令採珠人喪生。
正是如此,每一次採珠,幾乎都是拿着命去搏。
只是漸漸地,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先前還能搏出一點富貴來。但隨着朝廷珠池霸佔,他們被劃爲了疍戶,朝廷開始奴役於他們採珠,他們用命搏來的珍珠卻要上交朝廷。
特別是到了本朝,他們被打上了疍戶的鉻印,需要世世代代接受着官府的差使,爲着朝廷進行採珠。
他們祖輩進行過反抗,但卻是徒勞無功,註定無法跟着整個大明朝相抗衡。亦是如此,他們只好選擇消極怠工,不願意拼着命去採珠。
只是這些負責採珠的惡官卻毫無人性,爲了防止他們偷懶,竟然在腳上縛着石頭直接沉底。
他們掐着點才往上拉,若是籃子沒有收穫,則會讓時間再延長一些。結果很多人哪怕是搏着命去採珠,結果還是由於上面人拉之及,最終直接溺亡。
都說天下的工匠最苦,但在他看來,他們疍戶纔是真苦的人。像嘉靖五年冬,天氣異常寒冷,但是官吏還強迫他們疍戶下海捕珠,最終凍死的疍戶難以數計。
爲了生存,他們數百疍戶不得不落而爲寇,並以盜珠爲生。
只是他們似乎仍然無法擺脫命運,仍然過得那般的卑微。
前些天的一場大風影響到了這裡,儘管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海灣,但很多小船還是被吹翻了,致使很多人的生活受到了不利的影響。
最爲重要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風致使他不少部衆喪生,很多船隻仍然掛着白布,在這朦朦朧朧的夜色顯得那般的落寞。
正是失神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頭看到兒子水大康帶人押着楊強過來,看到楊強的臉色明顯不對勁,便是疑惑地對兒子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水大康讓人將楊強放開,將一把斧子遞過去,剛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結果卻給楊強搶了先。
楊強的眼睛泛紅,恨恨地對着水中豹固執地道:“豹爺,海盜部的冼文欺負了我女兒秀兒,這事我萬萬不能忍!”
水中豹接過兒子遞過來的斧子,發現斧子磨得很是鋒利,當即揚起斧子蹙起眉頭進行質問道:“楊強,你想幹什麼?”
“我找他們拼命去!”楊強的胸中滿懷怒火,擡起頭憤憤地說道。
水中豹將斧子遞給兒子,當即呵斥道:“你拿什麼跟人家拼命,你有幾條命能拼?我早說告誡你,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想想結果會如何!”
“這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這麼算了,這口氣……我楊強嚥不下去!”楊強的眼淚涌了出來,當即就將臉別了過去。
這裡的動靜並不小,附近的幾條船都有人鑽了出來,相互打聽着這裡發生的事情。
水大康看着楊強這般模樣,心裡動了同情之心,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對着老爹認真地道:“爹,這海盜部的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簡直就是將我們當奴隸,我們要不就……!”
“住嘴!”水是豹當即大聲喝斥,嚴厲地瞪着兒子逼着將話嚥了回去,這才扭頭望向楊強語氣微緩地說道:“我找血無涯去,給你討要一個公道!”
楊強的眼睛仍然嗆着淚珠,默默地點了點頭,只是殺意未減。
龍門灣是一個很奇怪的地形,這個海灣三面是內陸,但他們所在的據點龍門半島又恰恰三面臨海。
在島的南面區域,成片的海船聯在一起,船上面亮着燈火,顯得很是熱鬧。其中一般大型的福船落於中央,那裡傳來了絲竹之聲,偶爾還能聽到肆無忌憚的笑聲。
血無涯雖然兇名在外,但長相卻令人意外。年近四十歲的樣子,並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面相,亦沒有五大三粗,而是身材中等,比常人顯得結實些。
此時此刻,他正跟着十餘名骨幹在這裡尋歡作樂,一些身穿暴露的女子陪伴其中。喝到半酣,有人已經跑到隔壁房間釋放過剩的荷爾蒙,在這裡能聽到女人的呻吟聲。
美酒、熟肉、女人,令到這裡宛如天堂一般。
血無涯如同古時的山大王般,居中而坐,但身邊卻沒有女人相伴,他更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喝酒,用着手直接抓肉吃。
聽着水中豹前來,他先是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頭,然後才揮手道:“領他上來吧!”說着,將手中的肉塞進嘴裡,又對着兩邊的手下吩咐道:“都消停一下!”
正處於亢奮中的海盜臉上明顯不快,只是對着老大的話早已經習慣言聽計從,但看着被領進來的水中豹卻是目光不善了。
對於這些採珠人,他們心底是瞧不起的,除了能在水裡潛得久一些,其他卻是一無是處。只是他們佬大要善待這些採珠人,這纔給他們留一些顏面罷了。
水中豹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但眉頭還是不由得微微蹙起,心底並不喜歡這樣肆無忌憚的尋樂,更清楚這些女人的來歷。
血無涯喝了不少烈酒,但頭腦仍然保持着清靜,對着進來的水中豹淡淡地詢問道:“三當家,不知有什麼事呢?”
水中豹的臉色微正,當即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然後認真地詢問道:“冼文可在這裡?”
“不就是幹一下那事嗎?你們要多少賠償,直接開個數吧!我替冼文賠償過你們!”話剛落,酒席中的一個絡腮鬍子大漢大大咧咧地說道。
水中豹的眉頭微蹙,先是望了一眼血無涯,看着他沒有出聲約束手下,這才正色地說道:“這不是賠償的問題!冼文做出這等獸行,應當給楊強一家交待!”
“交待?要什麼交待,這話是要傷和氣啊!”旁邊當即又一個明顯不善的聲音響起,擺明是在坦護着冼文。
水大康跟在父親身後,這時忍無可忍地怒道:“這話如此傷和氣了?冼文犯下此等獸特,難道這事不應該給一個交待嗎?”
“不就是女人嗎?要不這樣,這個女人給你們領回去,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嘎嘎!”先前那個絡腮鬍子大漢將身邊的女人往堂中一推,肆無忌憚地笑道。
女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當即又引來了一陣笑聲。
血無涯無疑覺得是過分了,當即對着那個絡腮鬍子大漢喝斥道:“陳八,你給老子住嘴!”
那個叫陳八的絡腮鬍子大漢脖子一縮,但卻還是嘟嚷着說道:“這事是冼文做得是不對!但他們要多少賠償,總得開個價吧?”
縱使是水中豹的性情,這裡胸中亦是燃起了一團火。明明就是對方做着禽獸不如的事情,現如今卻對他們如同叫化子般,竟然想賠償了事。
雖然他一直知曉,他們珠部在紅旗幫的地位並不高,甚至一直被這些海盜輕視。但他始終覺得,一些基本的尊重還能得到的。
當血無涯終於開口制止手下,他的心裡無疑是燃起希望的,但血無涯的話卻讓他當即感到一陣心涼。
血無涯的目光從陳八身上收回,對着水中豹又是說淡淡地道:“三當家,這件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你們珠部的日子都不容易,你回去問問那個當事人,他要什麼賠償,我這邊儘量滿足他!”
水中豹深知楊強的性情,原本很想重申當事人並不需要賠償,但最終還是嚥了回來。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領着兒子水大康離開了這裡,離開了這個海盜尋歡的地方。
只是這一次,有着一股怒火在他心裡熊熊地燃燒。
血無涯看着離開的水中豹,臉上露出凝重之色,突然睥向屏風後面,當即怒斥道:“滾出來吧!”
話音剛落,卻見屏風後走出一個公子哥裝扮的青年男子,正是昔日海侗族的少宗主冼文。只是沒有往日的風流,整個人多了一些頹廢之氣。
冼文看到陰沉着臉的血無涯,當即急忙解釋道:“大當家,這事不能怪我,是那個妞主動撩我的!”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有誰會看得上你!”血無涯心知冼文的德行,自然不會相信這話,當即啐了一個口怒道。
陳八的酒意不見了,這時爲着冼文開脫道:“大當家,盜珠部那些人最近不老實,我覺得正好藉着這個契機,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地位!”
“他們的地位怎麼了?若不是有他們,咱哪來弄得來這麼多珍珠?”血無涯當即反問道。
陳八先是同意地點頭,但又顯得自傲地說道:“大當家,話是這樣沒錯!但沒有我們的話,他們能到珠池那邊取採,早就給那些守珠池的官兵咔嚓了!”
血無涯聽到這話,亦是默認了。站在他的角度來看,若不是他們這幫人足夠英勇的話,哪能讓到守珠官兵老實地眨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場的其他海盜自然是站在自己人這一邊,當即就是紛紛表示贊同,擡高着海盜部的重要性,輕蔑着水中豹那些採珠人。
很快地,這裡又恢復先前的熱鬧,大家繼續在這裡飲酒尋歡,好不愉悅。
話說,水中豹回到自家船上的時候,卻是莫名其妙地說道:“最後一點情分都沒有了,將大家召集過來,我們開一個會吧!”
“是!”水大康的眼睛閃過一抹喜色,當即恭敬地行禮道。
與此同時,一艘龐然大物出現在東京灣,身後尾隨着數十戰艦,朝着龍門的方向而去,彷彿是一條背鰭露於水面的鯊魚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