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布政司,一間奢華的書房內。
“哈哈……你還不死?”
汪柏猖狂而笑,臉上浮現着幾分猙獰,聲音透露無盡的快意。
他實在壓抑得太久了,自從被剝掉巡海道一職,便讓他如同從天堂墜到地獄,權力幾乎一夜間就喪失殆盡。
只是很快地,他就弄清了怎麼回事,背後使拌之人竟然是那個官場菜鳥。
在知悉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心裡簡直是欣喜若狂。知曉這並不是一場災難,藉着這個機會,沒準還能向聖上突顯出自己無可取代的地位。
龍涎香來自於佛朗機,這幾乎是一個常識。如今他已經搞定加萊內爾,等於截斷了龍涎香的源頭,縱使林晧然有千般本事,亦不可弄來龍涎香去討好聖上。
另外,這小子不自檢,竟然犯下如此罪惡不赫的罪行。
亦是如此,他一方面組織勢力進行反撲,另一方面則是命令負責調查此事的韓石生給出致命一擊。
“臣廣東按察司僉事兼海北兵備韓石生狀告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目無王法、欺壓良善……罪一,微臣負責調查期間,其遣人送來五千兩讓臣包庇……微臣經過多番查證,發現雷州知府林晧然罪行累累,應當嚴懲,以儆效尤!”
一份由韓石生寫下的奏摺,沒有經過按察使司,直接呈上了京城。
計劃進展很是順利,對方竟然對調查之人行賄,當真又是一個把柄落下。
汪柏看着韓石生奏章的副本,都已經不明白,那小子還有什麼生還的可能。縱使他那個禮部尚書的岳父出面,亦不可能挽回敗局。
若說汪柏聯合大家彈劾林晧然只能算是遠程轟炸,那韓石生簡直是在背後捅刀子,當真是快狠準。
消息一經會傳出,廣東的官場風向突變。大家紛紛轉向汪柏,覺得薑還是老的辣,哪怕是兩廣總督王鈁都認爲,林晧然這次是凶多吉少。
韓石生的彈劾奏本呈上去沒幾天,一道聖旨便從京城而來,反應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可見聖上的果斷。
聖旨被陳公公接受,當即便領着手下急匆匆地朝着雷州府而去,準備宣佈着聖上的這道旨意。
“林閻王要完蛋了!”
“呵呵……林閻王這次是要去見真閻王了!”
“一切言之尚早吧!”
“那你說說,聖上有什麼理由在這個時候下達這道聖旨呢?”
“這……”
“我得到消息!聖上對江浙倭寇極不滿意,林晧然這個開海急先鋒偏偏不檢點,終究還是太年輕了,這次分明是自尋死路!”
……
一時之間,大家並不看好林晧然,覺得他是要栽了。
雷州城,暗潮涌動。
自從林晧然連番遭到彈劾的消息傳來,特別是行賄韓石生的事情敗露,普通百姓倒還好,一些鄉紳和官員就已經是蠢蠢欲動了。
像雷州府通判陶長德就已經改旗易幟,對着仍在雷州城逗留的韓石生馬首是瞻,甚至都已經不將林晧然放在眼內了,公然批判着林晧然的罪行。
沈六爺等人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這一天又找上林晧然。現如今,張青河還被關在雷州衛衙門,讓他們更是憂心忡忡。
林晧然在花廳會見這些人,他身穿着青色的四品官服,整個人官威更甚,亦顯得越發的成熟。
他的眉毛偏柔,眼睛大小適中,給人一種秀氣的感覺。只是他的眼眸透露着寒芒,堅毅而犀利,越發顯得咄咄逼人,隱隱有了上位者的威嚴。
實質亦是如此,沈六爺等人早不敢將他當後輩看待,不說林晧然的身份擺在這裡,單是其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和手腕,就足以讓他們俯首稱臣了。
在初到雷州城就敢對惡霸賈豹下手,接着將錢員外等鄉紳打得沒半點脾氣,然後又滅掉黃旗幫和藍旗幫兩股大海盜勢力,最後更是直接到濠鏡對佛朗機人下手,這確實是無愧於“林閻王”之名。
沈六爺看着林晧然不吭聲,便率先打破沉默地道:“現在情況對我們很不利,必須得儘快拿出一個辦法才行!”
谷滿倉顯得是怒氣衝衝地攥着拳頭說道:“那個韓扒皮真該死,誰能想到他是故意設套,分明是跟汪柏是一夥的。”
“吃一塹,長我智!這次是我們做事不夠細緻,就不要怪人家設套了!”沈六爺不想變成批判大會,當即就定調道。
谷滿倉認可地點頭,但又是憂心忡忡地道:“我知道亦得怪我們做事不夠謹慎!只是張員外搭了進去,我們是不是想辦法搭救於他呢?”
在說這話的時候,他輕睥了林晧然一眼,畢竟能做這事的只有林晧然。只是後者仍然在低頭喝茶,並沒有作任何表態。
翁掌櫃瞧了林晧然一眼,卻是偏袒於他道:“救人是沒錯!但事情總得有個輕重緩急,我們應該先想辦法幫府尊大人度過這個難關,拯救張員外的事情可以往後挪一挪!”
“我同意!”楊春來當即附和,並分析道:“現在將張青河救出,只會給人落下把柄,搞得我們陷入更加被動的局面!何況,張員外雖然是在雷州衛大牢,但我們已經安排人員進行照應,他在裡面亦吃不了什麼苦頭!”
趙富貴亦是發言道:“如今的局面,我覺得應該疏通更多的關係,爭取將這件事情對林府尊所產生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
大家聽着這個話,都是紛紛點頭,意見已經偏向於統一。在這個時候,通常是要林晧然拿主意,而以往林晧然大抵是要點頭,他極少推翻衆人的決議。
只是這一次,林晧然靜坐在那裡,仍然在那裡慢吞吞地品着茶,彷彿事情跟他沒有半點關係一般。
“我們還是聽聽府尊大人的吧!”沈六爺猜到林晧然恐怕是有另的想法,想起大夥在行賄一事上的一意孤行,以爲林晧然還在鬧情緒,便是拍着胸膛補充道:“林大人,平時就數你的主意最多,還請您直接明示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谷滿倉等人亦是紛紛附和,覺得一切還得由林晧然說了算,都十分尊重她的意見。
在衆人的注視下,林晧然放下茶盞,卻是語出驚人地道:“你們不用那般奔波,只需要幫我一件事!你們高調地聯絡各方面關係,就說我要收拾韓石生,要蒐羅他貪污受賄的證據!”
這……
大家頓時面面相覷,這根本說不上是什麼好辦法。
且不說,除掉韓石生對整件事無益,根本無法助林晧然脫困。現如今,韓石生明顯是受汪柏指使,汪柏眼看就要王者歸來,誰還敢站出來指證於韓石生呢?
這番舉動,恐怕是在自取其辱,這勁亦使錯了方向。
只是沈六爺等人已經有言在先,而林晧然又明顯不是沒有腦子之人,儘管大家心裡是疑惑重重,但還是選擇照辦。
消息很快就放出去,林晧然要對韓石生進行還擊,很快就搞得人盡皆知。只是情況正如他們所料,誰都不願意站出來指證韓石生。
韓石生確實越發猖狂,竟然打着自己生辰的旗號,在酒樓大擺宴席收禮,彷彿就是要跟林晧然打擂臺。
雷州衛衙門、海康縣衙、雷州府衙以及雷州的鄉紳,都受到了邀請。這不僅是一種招攬,更是對林晧然權威的一種挑釁。
參加宴會的人員包括:雷州衛以同知張家暉爲首的將領,海康縣衙以縣丞秦明山爲首,雷州府衙則以通判陶長德爲首。
一時之間,所有潛在反對於林晧然的人都跳了出來,希望緊抱住韓石生的大腿,從而攀上布政使汪柏的關係。
這無疑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令人欣慰的是,雷州衛指揮使楊書、海康知縣韋長壽等重要官員都沒有參加,大部分人還是站在林晧然這邊。
只是出乎意料,林晧然竟然前去參加韓石生的酒席,而身穿着麒麟服的虎妞精神抖擻地跟在旁邊。
當得知林晧然出現的時候,在場的官員都是爲之一愣,有的人急忙捂着臉,似乎生怕會給林晧然看到一般。
韓石生是官場的老油條,彷彿雙方沒有任何芥蒂般,親自到樓梯口迎接着林晧然道:“林府臺,請上座!”
林晧然看着他小人得志般的嘴臉,臉上卻保持着微笑,朝着那張首桌走去。
雷州衛同知張家暉、海康縣丞秦明山和等官員毅然在列,相互望了望左右,最終還是站起來行禮道:“見過知府大人!”
林晧然說是來參加宴會,但擺的態度十足,僅是輕輕點了點頭。在韓石生讓他坐在次座的時候,卻是沒有急於入座,而是望了一眼虎妞。
韓石生早知曉林晧然的護妹之名,亦是想到這本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輕人爲妹做出燒民宅的蠢事,嘴角微翹地說道:“給林大人的妹妹添座!”
“一個女娃跟我們同桌,這與禮法可不符!”海康縣丞秦明山是個小老頭,當即便是冷哼道。
林晧然讓着虎妞入座,當即就冷冷地說道:“那你可以離桌!”
“別傷和氣,你又不知林府臺最是護妹!”韓石生當即就打圓場,但顯得話中有話,明顯是向着縣丞秦明山。
海康縣丞秦明山捋着鬍子,眼睛流露着幸災樂禍地打量着林晧然道:“老夫倒是忘記了!爲了這個女娃,林府臺竟然火燒百姓的宅子呢!”
“不過是給個不開眼的刁民一點教訓,秦縣丞又何必掛心上!”林晧然在位置上坐下,顯得輕描淡寫地道。
韓石生等人偷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是權當林晧然是在嘴硬,實質已經爲這事悔青了腸子。
這些人似乎認定林晧然失勢,人人都想要踩上一腳,雷州衛同知張家暉眼睛突然一亮,打量着虎妞的麒麟服道:“林府臺,恕本將軍眼拙,你妹妹的衣物怕是逾越了吧?”
聽到“逾越”這個詞,大家的眼睛當即一亮,便是紛紛打量起虎妞的麒麟服來了,都有踩上一腳的意圖。
“倒是有點像麒麟服!”只是桌中最年老的官員嘀咕道。
“不錯,蕭大人好眼力,此乃聖上所賜麒麟服!”林晧然給出肯定的答案,在大家的心懸起的時候,他滿是嘲諷地繼續說道:“亦是可笑!日前有宵小幫着那膽大妄爲之人叫屈!本府道是奇怪,我妹身穿着麒麟服,此等刁民竟敢強扣留於宅中,其眼裡還有沒有尊卑?還有沒有聖上?”
這無疑是指桑罵槐,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繞了進去。只是字字如刀,每一個質問都令人往下陷,突然間就墜下了萬丈深淵。
底牌,昭然若揭!
林晧然火燒民宅是不妥,但若是維護王權,卻又是天經地義之事。而他們這些自以爲抓住林晧然把柄的人,無疑是被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眼裡還有沒有尊卑?還有沒有聖上?”
韓石生整個人呆在那裡,腦海迴響着林晧然的質問聲,先前的沾沾自喜,如今只有恐懼。
其他人或許不知道,但他知道當今聖上是一個極重皇權的帝君,他斷然不會因爲林晧然這點小罪行而責備林晧然,甚至還會對林晧然進行嘉獎。
林晧然繼續侃侃而談道:“本府已經在自陳中,向聖上言明此事!那日我妹身穿麒麟服,江家人不禮待亦罷,竟然膽敢將她扣留!爲了聖上的威嚴,本府如何能平淡處之,燒他宅子都算是輕的!縱使他家財萬貫,能主動廉州知府彈劾,本府爲了聖上的威嚴,亦是無畏無懼!”
無畏無懼!
這四個字,說得極是大義凜然,在整個大廳中炸響。
整個大廳的官員和鄉紳,彷彿被扇了響亮的耳光般,腦袋是嗡嗡作響。
林晧然火燒民宅看似罪不可恕,但實質是有理有據。
最是起碼,說林晧然倒臺,一切都言之尚早。
怎麼這樣?
雷州府通判陶長德等人如喪考妣,他們顯然是誤判了形勢,極可能爲今日之舉付出慘重代價。
只是彈劾他的,何止廉州知府蕭日輝,旁邊的韓石生已經冒起冷汗,突然大聲地質疑道:“不,不是這樣的!你……你妹妹怎麼可能有麒麟服?”
“要不你再上一本,彈劾我妹妹冒穿麒麟服?”林晧然似笑非笑地道。
虎妞扯着衣服,很是認真地爭辯道:“這怎麼是假的呀?我到皇宮見皇上,是他親自賜給我的呢!”
聽到這番話,他們的心沉到了谷底,再無僥倖的心思。
“聖旨到!”
卻是這時,一個太監的聲音從樓下大門的方向傳來。
窗外,一場春雨悄然而至,無聲無息地從天空飄落下來,滋養着這片大地。漆黑如墨的天空,竟然慢慢地敞開烏雲,露出乳白色的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