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虎從陰影裡走出來,扶住安子道的胳膊,低聲道:“主上,隨老奴衝出去,外面五百御刀蕩士,或許不能平叛,卻可以力保主上突出重圍。只要安全轉移到六軍之中,主上一呼,應者竟從,這些跳樑小醜,不足爲懼!”
安子道也是當斷則斷之人,見事不可爲,剛要動身。白長絕凌空而起,屈指成抓,撲向安子道面門。
左右十六位小宗師同時動手,一個僧人默唸佛號,摘下脖子裡掛着的一百零八顆佛珠旋轉着套向白長絕的手,勢如疾風,迅若閃電。
白長絕不閃不避,並指成刀,輕輕一劃,佛珠猛地斷裂,有那麼一瞬間懸停在空中不動,然後以更快的速度爆射開來,每一顆佛珠都夾雜着霸道又詭譎的罡氣,將皇帝這方的小宗師們阻了一息。
只這一息,白長絕到了安子道身後!
眼看就要手到擒來,白長絕突然停住身形,左掌前出,如雷落九天,悶響聲震的窗戶和桌案全都碎裂,倒飛而回,又落到蕭勳奇身旁。
“林霜虎!”看着兩人穿窗而出的背影,蕭勳奇大笑道:“你果然是二品宗師,雖然不知道你學的什麼功法,可以隱匿修爲,但幾十年來你藏的這麼好,論起當狗,我遠遠不及你啊!”
“校尉,趕緊追吧,千萬別讓皇帝跑了!”
“外面佈下了天羅地網,有玉樹親自坐鎮調度,他又能跑到哪裡去?”不過話雖如此,倒也不能耽誤,蕭勳奇示意白長絕,道:“你留下,這些餘孽若不肯歸順,全殺了就是,收拾好這裡的殘局,立刻過來找我。李間、詹康之、蕭彬,你們三個跟我去追皇帝!”
李間和詹康之是司隸府養的人,蕭彬是蕭氏培養的自家子弟,蕭勳奇用的順手,所以帶他們去追殺皇帝。而太子麾下的三人和天師道的人留給白長絕,足夠應付殿內的十六個小宗師。
李間三人聽到指令,虛晃一招脫離戰鬥,由白長絕等人接手,跟在蕭勳奇身後出了含章殿,殿外東北方,五百御刀蕩士正護衛着安子道倉皇逃命。
明月高懸,銀光灑在宮牆內的青石板上,好似鋪滿了薄薄的積雪,美不勝收。可從那月色照不見的幽暗裡緩緩流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血,吞噬了雪,也吞噬了月。
齊整的腳步踏着血海出現在含章殿外,林立的刀槍散發着凌冽的蕭殺之意,太子縱馬來到蕭勳奇跟前,急急問道:“死了嗎?”
太子,你可真是個好兒子!
蕭勳奇壓着心裡的厭惡,指了指東北,道:“主上欲出宮求援兵!”
“快追,絕不能讓他踏出宮城半步!”衡陽王急道。
太子二話不說,帶着一萬人馬追了上去。蕭勳奇故意落後幾步,拉過一名隨太子過來的心腹,道:“戰事如何?”
“左右衛已破,蕭將軍接管沈氏的兩萬精兵將所有御刀蕩士分割包圍在太極殿周邊,分了太子五千兵馬來襄助校尉。”
“北面可有安排?”
“北面有五千人控制着廣真門和延景門,萬無一失!”
蕭勳奇眯着眼睛,道:“既然萬無一失,這弒君弒父的千古惡名,還是交給太子吧!”
東宮人馬圍攻臺城的時候,徐佑和清明敲暈了外面把守的兩名御刀蕩士,逆秦淮河而上,來到本無寺後院的萬佛閣。
寺內已是慌亂成災,竺道融不在,竺無漏等精英弟子也早離開金陵,餘下的數百僧衆在維那的帶領下緊閉寺門,惶惶不可終日。
徐佑登上萬佛閣的五樓,曇讖沒有入睡,站在窗戶邊遠眺西方,聽到聲音沒有回頭,道:“你來了!”
“我來請大師離京!”
曇讖輕笑道:“你確實沒受傷,現在氣朗神清,圓融無礙,已窺得武道的門徑,日後不可限量。”
徐佑知道曇讖終生未習武,可這份感知已經超越了武道的層次,歉然道:“早前爲勢所迫,不得已裝病,並非刻意愚弄大師,還望大師海涵!”
“各有緣法,我怪你何來?”
曇讖轉過頭,寶相圓滿,讓人肅然起敬,道:“老僧今夜將圓寂此地,故而隨你去不得。不過,感念郎君仁心厚意,老僧別無所贈,唯有近年來譯《華嚴經》悟得的小小功法,你若喜歡,且拿去吧!”
徐佑心中一動,曇讖在北朝時從經書裡悟出菩提功,靈智得之,如今已快和元光比肩。方斯年得之,修爲之快,連徐佑也比不上。現如今又從華嚴經裡悟出功法,說不得又是驚天動地的絕品神功,就算他不想要,這種時候也不能拒絕,難道留下來給別人嗎?
從案子上取了功法,徐佑再次苦勸,見曇讖主意已定,萬般無奈下叩拜離開。下樓和清明匯合,剛走到前院和後院交接的月門,突然聽到孫冠的笑聲:“竺僧主,一別經年,可還日夜沉迷於政事嗎?”
竺道融的聲音跟着響起,道:“孫天師人在鶴鳴,心在金陵,和東宮酒食徵逐,未必及得上老僧!”
“是極,是極!”
孫冠的笑聲如同雨點從天際墜落,迴盪在耳邊,卻又環繞周身,無處不在。徐佑和清明各運玄功,苦苦抵抗,雙腳如同釘在地上,怎麼也挪動不了一步。
大宗師的無上威壓,不身臨其境,實在無法想象!
“沙門僧主,黑衣宰相,何等的尊貴?天師道偏居一隅,自然無法相提並論。”
“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此爲弘道不得已而爲之!”竺道融道:“所謂黑衣宰相,我不放在心上,卻沒料到天師竟耿耿於懷。”
修爲到了孫冠和竺道融這樣的層次,力之強弱,落在下乘,心若不亂,出手就不會露出破綻。所以兩個絕代高手如同初學道者辯詰起來,也給了徐佑喘息之機。
他艱難的擡起頭,前院高聳的的銀杏樹頂上站着一人,道袍翻飛,正是天師孫冠。距離銀杏樹不遠的鐘樓上,一老僧安坐不動,卻是僧主竺道融。
在他身旁,是那座出自鹿野宛的神秘佛磬!
“僧主舌燦蓮花,不知手裡亦可生蓮否?”
否字音出,孫冠的身子跨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障礙,突然出現在鐘樓上空,投頭下腳上,食指輕點,鐘樓頂端的四角閣無聲碎成齏粉,
徐佑在本無寺和六家七宗辯詰時曾聽過的磬聲再次響起,急促的連響九次,竺道融單手舉起這重達三百斤的佛磬,卻如手拈蓮花,迎頭而去。
徐佑望着空中,金黃的銀杏葉飛舞盤旋,瀰漫天地,兩道幾乎看不清的身影上下追逐,玉磬聲時不時的響起,彷彿只過了一瞬,也彷彿過了無數年,聽到第八十聲時,無數黃葉緩緩落地,波浪起伏般鋪滿了前院每一寸土地。
每片葉子都和長在樹上時一般無二,沒有一片損壞!
孫冠站在樹頂,似乎從來沒有動過一樣,只是整座銀杏樹光禿禿的僅餘下枝丫,已從根部滅絕了生機。
銀杏寺的美名,斷於今夜!
竺道融盤腿坐在正殿前,腳下是碎成一片片的佛磬,哪怕來自鹿野苑,沐浴過佛祖的神光,也仍舊抵不過人間歲月,沒入了塵土之中。
而那鐘樓,徹底不見了蹤跡!
一一而九,
九九歸一。
終究還是差了一下!
兩人再次對視,竺道融噗的血噴如注,頃刻間瘦骨嶙峋,皮相盡毀,直直的往後倒去。旁邊暗中偷窺的僧人們大聲悲呼,維那帶着幾個不怕死的匆匆跑來,將竺道融抱在懷裡哀泣呼喚。
“孫冠也受了重傷,不會自降身份爲難你們,傳我法諭,六家七宗速離金陵,且不可遲疑!”
竺道融說完最後一句,就此溘然長逝。
一代高僧,以才學得幸於帝,遂參權要,統合沙門,尊爲天下僧主,憑一己之力將毫無根基的本無宗推到和天師道分庭抗禮的位置,沒想到最後還是死在了孫冠的手裡。
時也,命也!
勝負既分,徐佑和清明受到的威壓也跟着解除,方纔二人根本連動都不能動,這會恢復了行動能力,正準備偷偷離開,孫冠突然往這邊瞧過來一眼!
這一眼如有實質,徐佑感到全身上下被看的通透,僵在原地,心思電轉,試圖矇混過關的時候,孫冠微微笑道:“林通,你還活着!”
這六字先是細弱蕭吟,又脆若蟬鳴,接着風雷陣陣,繼而穿金裂石,涌入徐佑耳中時卻彷彿黃鐘大呂,摧枯拉朽般要把遇到的所有抵抗滅於彈指之間。
言出法隨,幾乎無可沛御!
大宗師,何等可怕!
徐佑來不及擔憂身份被識破的後果,運轉道心玄微,以自身經脈爲戰場,和孫冠說的六個字做着殊死搏鬥。
或許孫冠真的受了重傷,又或許只是想把徐佑生擒問話,再或者道心玄微和若水訣同出一門的緣故,這股力量雖然強大,卻並沒有瞬間讓徐佑失去戰鬥力,只是這樣抗衡下去,徐佑就算能贏,也是慘勝。
當此金陵動亂之時,一旦受傷,意味他活着離開的概率降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阿彌陀佛!”
萬佛閣傳來低低的佛號聲,徐佑渾身一輕,壓力盡去,再不敢延誤,和清明翻過寺牆,投入秦淮河遠遁。
離開的時候,他回望萬佛閣,曇讖矗立在五樓窗楹,緩緩閉上雙目,臉上含笑,就此圓寂!
帶兵守在門外的沈越立刻率衆一擁而入,他得太子嚴令,一旦孫冠勝出,立刻剿滅本無寺,所有僧侶,殺之殆盡,不留一人。
“殺!”
佛門聖地,轉瞬成了人間地獄,銀杏枝頭,已不見了孫冠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