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香消玉殞

兩天的時間,左彣領上山了七十八人,這些人老弱婦孺皆有,但青壯年佔了大數,都是有家有戶卻喪失了土地的流民,爲了口飯吃自願依附徐佑,成爲明玉山的佃戶。

之所以招佃戶,是因爲周邊二百多頃的土地需要耕種,且人丁興旺,纔有家族。徐佑想要重振徐氏,就要想盡辦法逐漸的擴充人口,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裡面有個老者叫周彭,五十出頭,識幾個字,明達事理,在流民裡比較有威望,徐佑讓他作了佃戶們的頭頭,並且言明租稅只收三成。

按照楚國的法令,凡佃戶耕種主人的土地,所有收成須交納五成,也就是一半,負擔不可謂不重。徐佑只收三成,那可是百年罕見的大善,立刻讓這羣飄零無依的可憐人跪地死命的磕頭,莊稼人樸實,受點滴恩惠,恨不得涌泉報之。

徐佑手下,無論履霜冬至,還是左彣何濡,幾乎都沒怎麼侍候過土地,對農事不算精通,有了周彭這個一輩子紮根土地的老莊稼漢幫忙,如何分配土地耕種就容易了許多。

冬至起先還不放心,全程監督,跟了三四天,回來向徐佑報告說盡可放心,周彭恨不得白天黑夜住到地裡,凡事安排的井井有條,處事公平公正,用來管理佃戶們,是個不錯的選擇。

明玉山周邊水系衆多,土地向來肥沃,精耕細作的良田幾乎佔了多半,只要不是瞎胡鬧,糧食果蔬的產出絕不是問題。

不再操心農事,徐佑帶着左彣和清明簡單的化了妝,每日遊街串巷,察看錢塘的局勢。蕭純終於開始針對流民採取措施,卻是動用武力,將城內非錢塘戶籍的流民驅趕出去,城外只准逗留三日,每日一碗稀粥,三日後若不離開,則斷糧斷炊,徹底不予接濟。

用蕭純的話說,朝廷只給了他牧守一縣的職權,也只撥了供給錢塘一縣的糧米,養不活那麼多人,也管不得太多人的死活。可由於白賊當初挾持了太多其他郡縣的百姓到錢塘來生活,現在趕他們走,原來的住處早被毀了,或者家當積蓄也都從老家帶來了錢塘,回去就算不餓死在路上,也要備受各種欺凌。

有人不想走,自然有人願意走,落葉歸根,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念頭,對這些願意走的人,蕭純給每人發了一斤乾糧,路近的湊活着還能頂住,路遠的只能死活各安天命。一時不願走的,願意走的,大家都不滿意,城內城外,紛紛擾擾,吵鬧個不休,甚至有流民開始私下聯合,所謀爲何,不言而喻。

徐佑再次拜見蕭純,欲提點解決當前困局的建議,可蕭純顧左右而言他,只拉着徐佑談詩論文,一牽扯政務,立刻臉色不豫,岔開話題。

對一縣百姓而言,不怕父母官沒有經驗,只要納諫如流,肯聽從別人的意見,至少不會讓局勢更加惡化。最怕的就是蕭純這種,出身門閥,不諳世事,卻自視甚高,又剛愎自用,長此以往,說不定錢塘會再次生亂。

無奈之下,徐佑派了清明去裝神弄鬼,將那幾個意圖聯合鬧事的人嚇的屁滾尿流,他們做了虧心事,以爲惹怒了鬼神,頓時老實了許多,短時間內估計不敢再有異動。

只是這樣治標不治本,正沒奈何時,消失已久的杜三省突然登明玉山拜訪。徐佑乍見故人,心中高興,備了酒宴招待,道:“縣尉這些時日去了哪裡?我還以爲……”

杜三省蒼老了許多,頭上可以窺見白髮,說起經歷,涕淚齊流,道:“那夜白賊攻入錢塘,我知道大勢已去,安排家眷先行離城,然後到縣衙勸陸明府趕緊撤退。不成想,明府他……他不信白賊勢大,又難捨衙內的數百萬家財,非要我召集衙卒,將那些攻城的賊寇剿滅……我苦勸不聽,只好倉皇逃難。後來聽說陸明府被被白賊梟首示衆,死態悽慘,哎,都怪我,當初要是硬把他拉走就好了!”

陸會的死,徐佑沒有任何的同情,這樣貪得無厭的碩鼠,死則死矣,於國於民都無害處。

心裡這樣想,口裡卻不能這樣說,徐佑寬慰道:“縣尉節哀,陸明府爲國捐軀,朝廷褒之以忠義,算是死得其所。”

“是啊,好歹身後美名,倒也不負平生。”杜三省何等的老油條,對陸會又沒什麼好感,哪裡犯得上爲他的死哭哭啼啼,不過是做做樣子給徐佑看。見徐佑不爲所動,立刻擦乾了眼淚,換了個話題,道:“逃出錢塘後,我沒有在揚州停留,而是乘船去了江州。那有個我的遠房侄子,靠着他收留遮掩,才度過了這兩年的蹉跎時光。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我日夜想着錢塘的人和物,寢不安眠,食不知味,所以不懼路途遙遠,帶着家人又回來了。聽人說郎君現住在明玉山,念及古人,心切難耐,於是不告登門,厚顏造訪,萬望恕罪!”

所以說家有老油條,如有一寶,杜三省這種混跡在社會底層的官吏,沒有大的智慧和見識,也沒有大的野心和yuwang,但他們最擅長見風使舵,靈敏的嗅覺可以偵知任何風吹草動,從而及早的規避風險,保證自身的安全。

所以這一場風波,錢塘死傷無算,連陸會詹泓等人都丟了性命,杜三省卻能毫髮無損,這是本事,也是命!

“回來就好,咱們這羣故友遭難的不少,看到你活着,我心甚慰!”

杜三省老臉微紅,道:“我棄官逃命,心中深以爲恥,要不是老母尚在,真的要以死報國……”

“危難關頭,自然保命爲上。況且敵強我弱,就算留下來,也不過白白送死,不是智者所爲。”徐佑說的誠懇,道:“你當機立斷,離開錢塘是對的,這一點,無需自責!”

聽徐佑這番話,杜三省真是感激不盡,兩人開懷暢飲,一番觥籌交錯,徐佑問道:“縣尉這次回來,可有什麼打算?”

杜三省剛回錢塘,就迫不及待的上明玉山,敘舊是真,謀個出路也是真,聞言嘆道:“還能有什麼打算,僥倖被赦免了罪過,今後就瞧着日頭等死罷了。”

徐佑笑道:“那怎麼行?縣尉正當壯年,這樣虛以度日,豈不慚愧?”

“哎,我倒想做點事,可是……既不會做買賣,也不會其他的,平生所學,不過司法捕盜諸事……”

徐佑沉吟不語。

杜三省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道:“可我也知道,縣尉肯定是做不得了,這不,想看看郎君門下有沒有合適的活計……先說好,我不要例錢,有口飯吃就行,反正跟着郎君做事,我心裡痛快!”

“那怎麼使得?使不得!”徐佑故意吊他胃口,道:“據我所知,蕭明府還沒定下新任縣尉的人選,我和他倒能說上話。”接着露出爲難的樣子,道:“只不過……”

“不過什麼?”杜三省急急問道。

“不過這位蕭明府不是好伺候的上司,你要還打算當縣尉,心裡可要做好受氣的準備。”

杜三省鬆了口氣,嘿嘿笑道:“我當什麼事呢……郎君,你放心,多難伺候的主,我都不怕……”

“那好,你聽我仔細說……”

又過了幾日,徐佑拿着剛從吳縣運過來的上好美酒去拜訪蕭純,這次不提政務,只聊風月,越說越是投機。

等氣氛濃郁到無話不談的時候,徐佑裝作不經意的驚歎道:“咦,這屋裡陳設的器具都不錯啊……弦絲雕花屏風榻,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香幾,烏木邊花梨心條案,海青石琴桌……明府好手段,區區幾日就搞到這麼多好東西!”

蕭純搖頭笑道:“我最近忙碌半死,哪裡有力氣去搞這些玩意。本想着等處理好流民的事,再從金陵運些過來,可巧昨日本地的一位鄉紳……姓什麼來着,對,杜,這位杜郎君聽聞本縣的起居太過拮据,心中感動又不忍,於是送了這些器物做應急之用!”

“明府爲了百姓廢寢忘食,能得此回饋,足見民心項背,不會虧待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這個馬屁拍的蕭純通體舒暢,哈哈大笑,又敬了徐佑兩杯酒。徐佑抿了小口,突然道:“杜郎君……我怎麼覺得有些熟悉,是不是叫杜三省?錢塘鄉紳,急公好義的,莫過此君!”

“對,是叫杜三省,微之認得麼?”

“何止認得,此人原是錢塘的縣尉,後來白賊破城,他親手殺了數人,無奈寡不敵衆,只好無奈離開。這次朝廷大赦天下,免了他失職之罪,這纔剛剛回來沒多久。”

“原來如此。”

“要說這杜郎君,着實是個能幹的吏才,當初在錢塘時,不管多棘手的事,交到他手上沒有處置不妥當的,街坊父老全都服他……”

徐佑將杜三省誇成了一朵花,算是側面給蕭純洗了洗腦,對杜三省不僅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潛意識裡多了幾分看重。杜三省立刻藉着由頭,時不時的登門向蕭純請安問好,他猶善揣摩上司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將初出茅廬的蕭純奉承的不辨東西南北,又幫着出了點主意,將城內四處生事的遊俠兒狠狠整治了一番,效果立竿見影,一來二去,竟得到了蕭純的信任,重新委任他爲法曹掾,實際上行使的是縣尉的權力,主抓治安捕盜之事。

同時,杜三省向蕭純進言,獻“審產、賑濟、調粟、養恤、除害、安輯、蠲緩、興工築、修水利、集流亡”十策,蕭純一一採納,放手交給杜三省去辦,不出旬月,錢塘面貌爲之一新,人人稱頌蕭縣令爲“當世黃霸”,傳到蕭純耳中,得意之餘,對杜三省更加的倚爲心腹。

其實杜三省哪裡有這等的見識,只是徐佑猜透了蕭純的心思,他們兩人不說平起平坐,至少在人格上是對等的,而且徐佑以幽夜逸光的美譽名動天下,蕭純的自尊心讓他不願意輕易接受徐佑的諫言,那樣豈不顯得自己矮了些許?

僅從這點看,蕭純的格局和心胸都差了顧允太遠。

徐佑退而求其次,通過杜三省將諫言傳達給蕭純,然後暗地裡助杜三省一件件落實下去,終於解決了錢塘迫在眉睫的問題,總算可以舒口氣,好好的謀劃下將來。

也是在這時,徐佑接到從晉陵傳來的消息,袁青杞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於三日前,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下元節時,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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