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她……蘇棠有些累了,先回鏡閣去了。”師其羽是來解決誤會的,不是來炫耀她和蘇棠的關係多麼親密,所以脫口而出的小小換成了蘇棠的名字。
徐佑方纔一直沉浸在時空錯亂的沮喪情緒裡,沒有察覺衆人之間微妙的心理變化,更不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已經成了爲情所困、失魂落魄的可憐人,聞言眉頭一皺,道:“沒見你們身邊跟着下人,她是獨自回去的?”
“是,我本來想送送她,不過被拒絕了。”
師其羽以爲說出這句話會讓徐佑開心一些,不過徐佑並不在意,反倒擔憂蘇棠的安危,問了她離開的方向,轉頭看了吳善一眼。吳善心領神會,微微彎腰後退,手握刀柄消失在人潮涌動的街市裡。
師其羽面露訝然,道:“徐郎君的部曲精悍過人,莫非是以前徐氏的舊部嗎?”
經過左彣這大半年的訓練,自吳善蒼處以下,這幫從詹泓手中接受過來的兵油子終於有了點精銳的樣子,雖然距離諸姓門閥的驕兵悍卒還有不小的距離,可至少能夠應付錢塘這種小地方的大多數衝突了。
徐佑正色道:“郎君慎言!我自遷居錢塘以來,閉門讀書,安分守己,如何敢私自聯絡舊部?這番話若是被司隸府聽到,郎君想沒想過,將置我於何地?”
師其羽自知失言,退後三步,鄭重其事的拱手作揖,道:“郎君莫怪,我一時口快,但絕無他意!”
徐佑現在跟司隸府的孟行春正值蜜月期,倒不怕師其羽別有用心,不過身處嫌疑之地,小心謹慎總不會有錯,微微一笑,道:“即是無心之失,我若不依不饒,豈不顯得氣量狹窄?爲了裝一裝大肚能容,也要說句無妨!”
師其羽莞爾,道:“蘇棠總說徐郎君善謔,今日才知世間除了庾法護之外,真有如此有趣之人。”
現在聽到這位空谷白駒庾法護的大名,徐佑已經波瀾不驚了,客氣兩句,道:“不知師郎君來找我,究竟爲了何事?”
師其羽沉吟一二,道:“或許由我來說不太合適,但今夜的誤會因我而起,讓兩位有情人生了嫌隙,我總不能置身事外。”
徐佑疑惑道:“有情人?誤會?什麼誤會?”
他越是如此,別人越以爲是在掩飾,師其羽不好直言點破,儘量委婉的道:“我跟蘇棠只是初識,算是談得來的朋友,她的想法和見識與當下的女郎們極爲不同,雖然有些大膽,卻讓人從心底覺得欽服。我事先並不知她和你之間互有情愫,所以冒昧相邀,共遊燈市,卻並無非分之想,郎君切莫多疑!”
她自然聽過徐佑和蘇棠的那些傳聞,只是傳聞畢竟是傳聞,一聽就知道是牽強附會的編纂。可今夜所見,原來兩人確實有些曖昧,並不是那麼的清白。
徐佑恍然,再看向何濡他們的表情,立刻知道所謂的誤會到底是什麼,頓時啼笑皆非,道:“這個……”
話到嘴邊,他突然發現這事解釋不清楚。。難道告訴他們剛纔在神遊物外,想的是宇宙和人類的生死起源等等高緯度的思維意識?就算辯說他對蘇棠沒有一點男女之情,此時此刻,也沒有人真的相信。
怪只怪聽到蘇小小這個名字給他的觸動太大,以致於鬧到現在這步境地,真是無言以對。他支支吾吾,更加坐實了別人猜測,師其羽難免有些失望,道:“我原以爲徐郎君是坦蕩君子,不會以那些世俗的眼光來束縛蘇棠這樣的女郎,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徐佑眼看越描越黑,顧不得許多,道:“此事雖然湊得巧了,一時說不明白,但我敢保證,絕不會因爲郎君和蘇女郎同遊一事,就與她心生嫌隙。郎君儘管放寬心,我們以前怎樣,以後還是怎樣,不會有任何改變。”
師其羽鬆口氣,道:“那就好!我就知道能夠寫出人面桃花的人,絕不是無情之輩!”
徐佑拱手道:“若無他事,就此別過,郎君若是在錢塘多些時日,有閒暇可到靜苑一晤。”
“怎麼,郎君急着回府,可是有要事待辦?”
徐佑一愣,笑道:“倒也不是,燈市逛的差不多了,左右是這些小玩意,瞧多了也膩。”
“或許是因爲此間的燈謎太過簡單,所以郎君才提不起興致?”師其羽輕笑道:“哦,忘記告訴郎君,那幅日下青羊圖其實是我畫的!”
徐佑之前爲了表示謙遜,曾說這燈謎十分簡單,只要略通易經,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射中謎底,這不是當着和尚罵禿驢不長頭髮嗎?不過他的臉皮向來夠厚,絲毫不見尷尬,眼中透露的驚訝細膩的表現了演技派的真正技術,同時還不忘反擊,道:“可那掌櫃的說,畫師是一位女郎……”
師其羽並沒有被徐佑看出任何慌亂,所以幕籬的僞裝效果實在太好,他正在想以後出門是不是也戴一個玩玩,聽師其羽很坦然的說道:“我昨天讓清芷送過來的,郎君在山上見過她,可能還有印象。”
“怪不得!”徐佑嘆道:“郎君的畫我極喜歡,本來還打算找那掌櫃的買回來。這會遇到真佛,就不必捨近求遠了,郎君若有舊作,可開個價,我願收入家中日日觀摩賞玩。”他又哭喪着臉,道:“當然了,望郎君看在大家熟識的份上,不要開價太高,我現在窮的快揭不開鍋了,如果太貴,實在買不起。”
師其羽強忍着笑,道:“難得郎君喜歡拙作,是在下的榮幸。開價就不必了,送你幾幅就是了!”
“那可不成,得來太過容易的東西都不知道珍惜。只有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彰顯郎君畫作的價值和我的誠意!”
徐佑義正言辭,師其羽覺得有趣,跟着他演雙簧,道:“行,我想想……要不一文錢吧?貴不貴?”
徐佑一揖到地,肅然道:“活菩薩!”
兩人先是頓了數息,然後同時大笑起來,師其羽手扶着旁邊掛燈的柱子,幾乎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卻又呆呆的望着遠處,身上散發的寂寥隔着厚厚的幕籬都能感覺的到。
徐佑試探着喊了一聲,道:“師郎君?沒事吧?”
師其羽回過神來,道:“想起了一些往事,失禮了!說起來,這是到錢塘之後,我第二次笑的如此開懷。多謝郎君!”
徐佑有意沖淡略顯傷感的氣氛,打趣道:“哦,那我定要問問第一次是遇到了什麼人,竟然比我還善謔?總不會是庾法護親至錢塘了吧?”
不知爲何,跟徐佑接觸的越多,總是自然而然的在脣角溢出笑意,師其羽道:“那人沒有幽夜逸光和空谷白駒這樣響亮的名聲,只是走街串巷的賣芋頭的老丈,他遇到過一位妙人,寧可花五十文買……”
“買兩個談善芋,還非說是買學問,對不對?”
師其羽失聲道:“原來是你!”
徐佑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是我!”
師其羽凝望着徐佑,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道:“徐郎君若是沒有急事,可否陪我在燈市裡再走走?那日有人自盡,無奈辜負了龍石山的美景,今夜不想再辜負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
徐佑瞧得出,師其羽滿懷心事,頗爲惆悵,也沒多想,權當結識一位朋友,側身禮讓,道:“請!”
師其羽不喜歡太多人跟着,那次龍石山上僅帶了兩個侍婢,後來也趕走了,這次逛燈市更是一人未帶,徐佑體貼入微,僅留下左彣以應對突發狀況,其他人各自結對去玩耍嬉戲。這樣其實也好,有他這個郞主在,大家或多或少都會收斂些,並不能盡興。
“不是因緣也並頭……此乃韻字!”
韻的繁體字是韻,一個音,一個員,取諧音和會意,獨具匠心。
“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個謎底是命字,分開爲叩一人,含頌揚之意,上佳。”
“綠林豪傑舊知名,射《孟子》中一句。我想想,有了,謎底爲‘昔者竊聞之’。”
“自寫家書寄弟兄,射《論語》一句。咦,這個出題者不是好人,竟設了多處陷阱來誤導我。”
“徐郎君,若是射不中,我可以勉爲其難的教教你!”師其羽纔跟徐佑混了多久,說話的風格已經被帶的跑偏了不少,故意調侃他,想看他吃癟的樣子。
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一定黑,真是至理名言!
“笑話!這麼簡單的謎題,還用的着你出馬?啓予足,啓予手!掌櫃的,對不對?”
答案自然是正確的,徐佑取了禮品,是一株綻放的玉蝶寒梅,粉紅中透着蛋白,輕柔素雅,極爲美麗。放到鼻端,似乎能感受到冬日裡的凌冽寒風也吹不散的陣陣清香。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徐郎君偏愛菊,天下皆知,今日卻捧着梅花不放,莫非見異思遷了不成?”
徐佑隨手將梅花遞給師其羽,道:“梅花以韻勝,以格高,我這樣的在凡俗中掙扎浮塵的人不配擁有它,且贈予郎君,方不辱其氣!”
師其羽沒有反應過來,被徐佑將梅花塞進手裡,手指尖雖然一觸即分,卻讓她心頭狂跳了幾下,甚至忘記了回絕。
“走,下一個!”徐佑逛到下家,擡頭一看,噗嗤笑道:“師郎君,快來看,這個有趣,只畫着一扇門,射《詩經》裡的一句詩。哈,這門估計是三歲小兒所畫,彎彎扭扭的十分可愛,只是跟你比起來略有不如。”
“徐郎君,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畫作只能跟三歲小兒相比了是嗎?”師其羽畢竟不是普通人,很快收拾心情,將那株梅花緊緊握在手裡,走到徐佑身旁,故作惱怒狀,瞪着他看。
不過很可惜,幕籬隔開了兩人的視野,徐佑看不到這一幕。
“不敢不敢!我還等着你一文錢賣我畫作呢,怎麼會自斷後路呢?”徐佑一本正經的作揖,請師其羽上前揭燈謎,道:“師郎君,這次該你了,請吧!”
“此謎又有何難?吁嗟闊兮,不我活兮!”師其羽口中吟誦,隨手揭開謎面,燈壁上果然寫着這兩句詩。
徐佑感概道:“誰出的這道謎題,倒是用了點心思。不過比起‘吁嗟闊兮,不我活兮’,我更喜歡這首詩的另外兩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正是!世間所有的情愛,無非包含在這八個字當中!我多句嘴,師郎君婚配了沒有?”
“沒!”
師其羽只說了一字,拿了射中謎底的小禮品,也不搭理徐佑,掉頭往下一家走去。
徐佑微微一愣,笑着搖搖頭,跟着去了。
兩人從燈市的一側開始,輪流逐家射文虎,並且只挑別人射不中的題目,你來我往,無有不中。連續射中三十七個燈謎時,終於引起了路人們的注意和圍觀,不少人跟隨身後,只想看他們到底能夠射中多少。
於是,永安十二年的上元燈市形成了一道罕見的奇觀,徐佑和師其羽在前,四五十人在後,每中一題,立刻響起震天的歡呼聲,比周邊燃放的爆竹都要熱烈和沸騰。
燈市本就是爲了熱鬧,沒人在意那點奉送的小禮品,所以每家射燈的攤位都迫不及待的等着兩人前來,爲這一難得的盛舉再添上一把柴火。甚至有些人臨時出了謎題,張貼在現做的花燈上,悄然掛到路旁的樹上和門框外,等着徐佑他倆來射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兩位郎君已經射中了五十七隻文虎了,我大楚自有燈市以來,從未聽聞過這樣的事,厲害,厲害之極!”
由於人太多,後面的人擠不到前面去,便有人好心高聲報數。人羣裡響起迴應,道:“沒有刁鑽古怪的謎題嗎?讓人家射的這般容易?”
“誰說沒有,好多都是戲謔之作,可照樣難不住人家啊,能有什麼辦法?”
“到底是什麼人,竟有如此的才學?”
“我看着像是徐佑……不過人太多了,看不真切!”
“徐佑??幽夜逸光徐微之?”
“是他?那怪不得,我看咱們錢塘的讀書人,也只有徐郎君才能連射五十七隻文虎。”
“別給你們錢塘臉上貼金,徐微之可是義興的,和錢塘有什麼關緊?”
“住在我們錢塘,編戶也在錢塘,自然是我們錢塘的人。你哪裡的,怎麼說話呢?”
“想打人?我諸暨的,怕你?”
“諸暨?好啊,原來是你們這些狗才!鄉親們,就是他們諸暨人不讓錢塘湖改名西湖,百般阻撓,今日打了他,爲錢塘湖出口氣!”
這些關於地域的紛爭並沒有影響到徐佑和師其羽,兩人一鼓作氣,又連中七個謎題,將記錄追加到了六十四,正好一人三十二道,不分勝負。
眼前忽然一空,竟到了燈市的盡頭,這裡只剩下一家,只有一盞燈,上面寫着一個字:
屍!
屍體的屍,大喜的日子,搞的這樣晦氣,不怪沒人來射,冷冷清清的,跟別家大不相同。
不過既然走到了這裡,要有始有終,徐佑對鬼神沒有什麼忌諱,負手來到燈下,仰頭沉思。
屍——射《論語》兩句!
此題難就難在此處,射一句就已經不容易,要從聖人的灑灑萬言裡找到破解謎題的一句言辭,或者四五個字,或者七八個字,或者在開頭、中間和結尾,大都跟原來的語境和喻義沒有關聯,要考慮諧音、會意、拆解等等等等,更別說找兩句合在一起來射虎,難度不是加倍,而是成平方的增長!
徐佑徘徊不定,一時難以破題。師其羽對論語的研究或許沒有徐佑那麼通透,畢竟徐佑容納了後世衆多大師們研究論語的智慧和成果,但單單以對論語的熟悉而言,徐佑就不能跟師其羽比了。
她凝思了片刻,心中已有答案,若是此時上前射虎,將以三十三對三十二,贏了徐佑這一局。
她邁出了一步,剛欲伸手,手指尖似乎又傳來了剛纔觸碰到徐佑時那若有若無的溫暖。
邁出的腳,又悄悄的縮回了袍擺之內。
“有了!”
徐佑只顧着思索謎底,沒有注意到師其羽的小動作,興奮的道:“吾與點也,誰能出不由戶!”
揭開謎面,徐佑回頭望着師其羽,笑道:“承認,承認!”
師其羽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並無絲毫輸掉了比賽的鬱悶,反而能夠從他開心的笑容裡產生歡快的情緒。照她以前的性子,讀書做學問最是認真,跟家中兄弟姐妹論起詩文來,可是從來不曾相讓的。
很怪!
師其羽將它歸結爲初到異地,心緒變化的緣故。
正在這時,一隻足履從師其羽後面砸了過來,徐佑站在對面正好看到,急忙拉住她的手,往旁邊錯開身子。師其羽猝不及防,腳下踉蹌幾步,差點倒在徐佑的懷裡。
足履擦着花燈砸到牆上,這時徐佑才發現整個燈市已經打鬧起來,數十人摩拳擦掌,叫囂着什麼諸暨人滾出錢塘,混雜着江東特色的罵詈之言,場面真是熱鬧極了!
左彣適時出現,他一直隱在暗處,沒有打擾徐佑和師其羽射虎,道:“郎君,先離開吧。估計這裡得亂上一會,衙卒已經往這邊趕過來,應該不會鬧出大亂子的。”
“好,咱們先走!”
徐佑話音剛落,打鬥的人羣蜂擁而來,眼看要拉他們下水,如小孩子一般哇哇大叫,高聲道:“跑!”
他拉着師其羽的手,從這邊的出口跑着離開,左彣優哉遊哉的步行斷後,卻一直和徐佑保持着五步的距離,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五步之間,他可以保證徐佑的絕對安全,就算師其羽突然想要刺殺,不管用什麼法子,也絕無可能成功!
左彣不懂女人,這會的師其羽哪裡還有力氣刺殺,被徐佑握住了手,藏在幕籬下的臉蛋火燙火燙的,幾乎從耳根紅到了臉頰,整個身子都軟了幾分,腦海裡空蕩蕩的,不知是空白了,還是失去了意識,反正想要掙脫徐佑的手,卻又沒有辦法做到,只好隨着他像瘋子一樣,狂奔在上元夜的街頭。
шωш¤ Tтka n¤ CO 十九年了,師其羽循規蹈矩,跟所有門閥中的女郎一樣,知書達理,溫良恭讓,卻從未試過,生命裡有這樣的瘋狂!
她那雙近乎完美的修長玉手,從冰涼,到溫和,再到熾熱,腳步也隨之輕盈了起來。
遠離了吳縣,遠離了紛擾,就這樣吧,讓冷風吹過耳畔,放肆,這一晚!
(很多人問,丸子,女主呢?其實,該出現時啪嘰就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