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孟行春的卷宗取來了!”
萬棋的聲音響起,讓房內的兩人同時微微一顫。時光似乎只維持了數秒,也似乎過了一生,詹文君幽幽一嘆,道:“進來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徐佑聽在耳中,詹文君的語氣裡透着些許得而復失的遺憾,卻又彷彿如釋重負的平靜如水。
吱吱!
木門推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藉着萬棋手中提着的宮燈的餘光,徐佑終於看清案几上那一隻纖細潔白的絕美玉手,青蔥也似的指尖,和他的手指僅僅隔了寸許的距離。
觸手可及,
卻又遙不可及!
注意到徐佑的目光,詹文君飛快的縮回了手,咬着紅脣,眸子裡幾乎要滴出水來。她本是大方如男子的性格,卻在遇到徐佑後數度感覺到莫名的嬌羞和躁動,似乎蟄伏了十幾年的女兒心思,都在這一刻綻放開來,鮮翠欲滴。
萬棋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白燭怎麼熄了?”
徐佑先反應過來,道:“方纔不知爲何燭臺突然滅了,你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萬棋應了一聲,將宮燈放在屋中的地上,從燭臺下方的暗屜裡找到青銅燈剃,撥弄了一番,回頭道:“燈芯從中燃斷了,重新換一根白燭就可以了。”
燭光重新點亮了房間,詹文君已經變得神色如常,接過卷宗,放在案几中和徐佑一同查看。上面詳細記錄了孟行春從入仕到近年來的大多行跡,包括經手的案子、朝野的風評,以及司隸校尉蕭勳奇關於他的品鑑。
“機警淵著,唯失於厚重……蕭勳奇對孟行春的評價挺高嘛。”
蕭勳奇出身蘭陵蕭氏,是安子道幼年好友,兩人可以說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習字,當然也少不了幹了許多年少輕狂的無禮勾當,屬於鐵的不能再鐵的關係。所以安子道登基以後,輾轉提拔蕭勳奇做了司隸校尉,也是在蕭勳奇的帶領下,司隸府爲安子道登基後清理輔臣、獨掌大權衝鋒陷陣,立下了汗馬功勞。世人評說,蕭勳奇一雙手沾滿的血腥,可以讓淮水三年不清,由此可見一斑。
徐佑搖頭道:“蕭勳奇的話不能聽信,此人堪稱我朝第一奸詐,任何話從他口中,都可能布有陷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譬如他評價孟行春機警,或許是對的,淵著也有幾分真實,但厚重,則未必。若真的有人以爲孟行春厚重,妄圖以情理說之,恐自投羅網,猶未可知。”說着又翻看了孟行春經手的案子,從朝中到地方,從勳貴到齊民,可以稱得上包羅萬象,不過仔細思量,能夠逐漸梳理出一個清晰卻不完整的人物形象——孟行春出身微寒,苦學成才後難以通過大中正薦舉入仕,卻又不甘心埋沒,於是選擇加入司隸府,做了讀書人和名士們看不起的鷹犬。他辦事盡心,侍上恭謹,人又極聰明,開始在司隸府嶄露頭角,爲蕭勳奇看重,短短十年,就做到了臥虎司的假佐。
這樣一個人,或許表面上看去,早被這練練紅塵打磨的堅韌圓滑,不會輕易爲言語所動,但徐佑最會辨識人心,越是這樣一個人,貪戀權力和地位,越是從骨子裡透着自卑。這種自卑源自於出身,源自於鬱郁不得志,源自於努力不被世人認可和崇敬,他的心性非但不圓滿,其實漏洞百出,並非無懈可擊。
看完了厚厚的卷宗,東方浮出魚肚白,徐佑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轉過頭去,發現詹文君趴在案几上,側臉壓着手心,不知什麼時候已沉沉睡去。
房中燃着地火,溫暖如春,不需要徐佑脫下外套上演一出狗血劇,凝目望着詹文君棱角分明的俏臉,平日裡的堅毅果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安心和平靜。突然,她似乎夢到了什麼,可愛的蹙了下眉心,吹彈可破的肌膚泛起層層的漣漪,微微翹起的紅脣如同初春時節隨風搖曳的桃花,說不出的誘惑迷人。
徐佑笑了笑,輕手輕腳的站起身,走過去開了門。聽到門聲,一直候在門外的萬棋躬身行禮,徐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悄悄指了指房內,萬棋一愣,似乎沒想到詹文君會當着徐佑的面睡過去,忙進內服侍去了
回到居住的院子,看到從來不早起的何濡站在院子中間,低頭觀注視着天井池中的落葉,湊過去跟着看了會,池中雜亂無章的堆着九片落葉,興許是還沒來得急清掃的緣故,皺眉道:“幾片破葉子,有什麼好看的?”
何濡一嗤,道:“你懂什麼,天地萬物自成卦數,吉凶禍福存乎一心。在你眼中是落葉,在我眼中卻是變化!”
“變化?什麼變化?”
何濡沉吟不語,末了竟拂袖一甩,將池中葉子攪和成一團,轉頭打量了一下徐佑,揶揄道:“徹夜未歸,是不是紅鸞帳暖,已做了詹文君的入幕之賓?”
這話透着下流味,徐佑冷哼一聲,道:“君子不欺暗室,你自個齷齪,可別以己度人!”
“哈哈哈!”何濡大笑,眨了眨眼睛,道:“七郎,今日你做君子,以後可不要後悔莫及!”
徐佑聽他說的篤定,心中一動,想到他方纔俯看落葉而成卦數,聳了聳肩,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何濡點了點頭,臉上表情似覺好笑,又似覺奇怪,道:“之前你進來時,恰好一片枯葉不偏不倚的落在池中,兌上坤下,將原先的卦象變成了萃卦。”
“萃卦?”
“澤地萃,兌爲水,坤爲土,利有攸往!對詹文君,你應該主動些纔對。否則過了這次的機緣,想再一親芳澤,怕很難如願。”
徐佑深知易經包含宇宙萬物,箇中道理精妙入微,但要說從幾片葉子就能看出男女之事,實在有點天方夜譚,道:“你通曉陰符四相,可能對易理的認知遠在我之上。但你自幼在寺廟長大,見過的女子還沒有讀過的經書多,如此妄議情愛,其實哪裡懂得女兒家的心思?沒聽過一句話嗎,女人心,海底針,周天十六卦再怎麼精妙,也揣摩不透女郎們想些什麼,要做些什麼。再則,若是靠着趁人之危才能一親芳澤,我徐佑雖然不知禮,卻也不屑爲之!”
話音剛落,聽到履霜跟秋分在正中的臺階前竊竊私語:“小郎在義興時是不是常常遊玩聲色之地,竟如此懂得女兒家的事?”
“也沒有啊,我平日跟他去最多的地方是家裡的武庫……至於其他的,或許是有的,只是我就不知曉了……”
徐佑一臉無奈,轉過身道:“你們幾時出來的?”
履霜迎了過來,彎腰爲徐佑摘去革帶上掛着的草絮,盈盈笑道:“剛來,只聽到小郎說什麼不屑爲之,婢子多嘴一句,小郎不屑爲之的,是何事呢?”
連秋分也聽出履霜在打趣徐佑,憋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徐佑瞪了履霜一眼,摸着肚子叫道:“早膳好了麼,快要餓死了……對了,風虎呢,去叫他起牀用膳。今日倒是稀奇,其翼起的這麼早,風虎卻不見了人……”
左彣沒有賴牀的習慣,之所以起的晚,是因爲受了傷。他那日使劍接住了席元達的鐵球毒針,被一枚擦肩而過,當時沒有在意。過了這幾日,毒性不知不覺中蔓延到了身體內,猛然發作,竟至一病不起。
徐佑得知之後,立刻知會詹文君,要她請來錢塘名醫赴明玉山問診。大夫來了之後,開了祛毒養肝的藥,用了幾服,只是暫時抑制了毒性,卻不見根本的好轉。徐佑和何濡商議之後,斷定解藥還得往天師道去尋,只恨沒有和李易鳳約定聯絡方式,急切間找不到他的人。一方面四處請名醫來會診,不論遠近,皆重金請上山來;另一方面積極派人去吳縣尋找李易鳳,只要有他在,席元達這點毒藥伎倆,信手就能解去。
不過五日後得到回報,李易鳳已經交接了捉鬼靈官的教務,隻身迴轉鶴鳴山,不在吳縣了。徐佑曾跟他說過事有不可爲,立刻抽身而退,看來他上次送定金丹後就立刻離開了揚州治這個是非之地。當機立斷,急流勇退,不愧是李長風的高徒,捨得下揚州這繁華之地。
他走的及時,卻苦了左彣這個病人,沒了李易鳳,徐佑思前想後,顧不得避嫌,到縣衙和跟顧允一番密議,請他私下裡拜託孟行春,看能不能從天師道找來解毒之物。
天師道在揚州治的所有有關人等,尤其跟席元達關係密切的人,現在都在孟行春的掌控之下,不知會他一聲就去暗中搜尋,一來惹人疑竇,二來必會事倍功半,三來,也是怕得罪了他。照徐佑的評鑑,孟行春熱衷功名,權力yuwang極重,這樣的人,一旦大權在握,肯定將揚州治視爲囊中物,一旦讓他覺得徐佑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後果可想而知。
要說現在整個揚州不能得罪的人,孟行春絕對排在前列。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通他的門路,從席元達親近之人的手中尋來解藥,爲左彣解去所中之毒。
顧允自然一力應承下來,左彣受傷,歸根結底還是爲了保護錢塘百姓,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想要躲避易如反掌,哪裡會被毒針沾身?只不過孟行春對此並不上心,他身負上命而來,殫精竭慮尚恐差事辦的不好,豈肯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等小事上,所以又過了七日,還沒有給顧允答覆。
徐佑卻等不及了,左彣的傷勢有逐漸加重的趨勢,好好的一個人躺在牀上不能動彈,看着讓人焦急又心傷,無奈之下,只好親自登門求見孟行春。
孟行春沒有住在縣衙,而是選了城隍廟左近的一處小宅院落腳。徐佑遞上了拜帖,等了片刻,一名普通齊民打扮的人帶他進去,別看這人打扮普通,但步伐穩健,雙目有神,定是孟行春手下的徒隸,也被稱爲黃耳犬。
司隸府有鷹鸇和臥虎兩司,鷹鸇,意爲忠勇,臥虎意爲峻法。後來殺伐過度,爲天下所忌,因鷹鸇司多穿紫衣,臥虎司多着黃裳,朝野譏嘲爲紫尾獍和黃耳犬。
船閣拿到的情報顯示,孟行春此次離京,只帶了三十名徒隸。但人不在多,司隸府的徒隸都是從軍中選拔的精銳,受過各種殘酷又專業的訓練,鎖人拿人,破家滅門,一可當十,如狼似虎,不能等閒視之。
剛進了門,就聽到一個沙啞中透着低沉的聲音,道:“徐郎君,久仰大名!”